第二十七章 悲涼

字數:4212   加入書籤

A+A-




    阿毛家後麵的金銀河一年四季水流湍急,是連接海鹽塘和上海塘兩條河道的主要河道,掛槳機手搖船來回穿梭。從小到大阿毛已經習慣了“嘭嘭”的掛槳機發動機聲音和從海鹽塘上海塘傳來的“嗚嗚”的客輪鳴笛聲,他總在這兩種熟悉的聲音中入睡,又在這兩種熟悉的聲音中醒來。

    這條河,解放前阿毛父親經常掏螺絲捉螃蟹來滋補母親瘦弱的身體,讓阿毛在母親的肚子裏汲取著養份;解放後母親背著他提水淘米做飯,種茭白洗糞桶,讓阿毛從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孩長成了毛頭小夥。阿毛清清楚楚記得,小時候,他和良平、吳秀龍幾個玩伴經常鑽入古橫橋洞,往河裏“削水片”,比誰擲的石子貼著河麵跑得遠,他們擲出的石子在河麵上削出一片一片可愛晶瑩的小浪花,隨著朵朵小浪花濺起散開又落下,阿毛和良平天真無邪的笑聲從涵洞中傳到了河麵,傳到了石沱,傳到了家園;阿毛清清楚楚記得,夏天他總愛和玩伴比試釣魚的水平,他們會把一小根鋼絲頭磨尖彎成小魚鉤,從竹林中挑選細直柔的竹竿作釣杆,從自家灶屋的灶頭上拍上幾十個蒼蠅放入火柴盒,拿蒼蠅作魚餌,把魚釣拋入河麵,一條條細長的魚頭尖尖魚鱗白色的菜條魚就進入晚上各家的菜碗裏,夏天,青蒸菜條魚的香味是阿毛最喜歡聞的味道;阿毛還清清楚楚記得,每年夏天,村裏總會發生幾個淘氣的小男孩被河水吞噬的悲劇,渾身精赤的幾個小男孩總不忘前車之鑒,他們嬉笑著跳入河中,或比試遊泳技術,或沉入河底掏河蚌,卻由於水流湍急河床較深,有幾個再也沒能爬上岸……令阿毛沒想到的是,這條熟悉的河水怎麽就吞噬了過門不到一年的新娘的命。

    白色蚊帳晾在了屋簷的黑瓦上,白色挽幛掛在了門廳的後牆上,白色床單蓋在了水珍直挺挺的身上,白色長明燈燃在了床前的地上……一切都是白色,讓人始料未及的白色壓迫著阿毛的心髒:好端端的娘子,怎麽一下子變成了一具冰涼的軀殼?難道僅僅是因為讓她去檢查身體?難道是因為昨天晚上她看到翻箱倒櫃地找她的遺書?

    不是,肯定不是!阿毛在內心咆哮。

    “水珍,她為啥自殺?”灶間裏,流著淚的阿毛蹲在同樣流著淚的母親前,大聲地問。母親披散著頭發,拍打著紅腫發紫的臉頰,絮絮叨叨:“我害的,我害死的。”。母親的臉頰,已經不是臉頰,而是被太陽炙烤成紅紫的茄子;母親的語言,也已不是語言,而是喉嚨裏遊絲般的喘氣。阿毛不忍心再問,回到房間,跪在水珍遺體前。母親剛才喃喃的自責,像一把把鋒利的bǐ shǒu,全捅進了心髒——痛,鑽心的痛。他想安慰母親,但又不想安慰母親——這個時候,安慰等於認可,認可是母親害死水珍;安慰等於責備,責備母親殘忍地把媳婦推入冰冷的河水。作為丈夫,沒有保護好娘子,也不知道娘子為啥投河自殺,阿毛深感無助與窩囊,但又不知道氣往哪處發,隻得對著冰冷的屍體,近乎歇斯底裏地吼叫:

    “娘子,你為啥這麽想不開?”

    “娘子,我心裏藏了一句話來不及告訴你,你是我這個世界上最愛的女人,我阿毛也是這個世界上最愛你的男人。”

    “娘子,你這麽走了,我怎麽辦?古家怎麽辦?”

    阿毛沒料到,他的吼叫成了壓垮母親的最後一根稻草,愛媳婦的兒子在責備她的不是,這個形容枯槁,隻剩半口氣的母親,大概把全身的力氣全凝聚到了腳上,跌跌撞撞地衝到石沱,投入了冰冷的河裏,幸虧良平及時地發現,沒等河水吞沒前跳入河中將母親拖上岸。

    埋葬水珍後,阿毛不敢再問母親水珍投河的原因,甚至不敢在她麵前提水珍三個字,後來,在村民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才知道事情的大概。

    那天下午,水珍邊跑邊叫和母親邊追邊喊的哭聲重疊在一起,一高一低,一粗一細,把村裏人都吸引到了河邊,幾個耳朵靈腳步快的,差不多是和母親一起或者緊跟在母親的身後跑到河邊的。這個時候,水珍烏黑的長發還在河麵上若隱若現,倘若有人跳下去,說不定就能從死亡線上拽她回來,可是,沒有一個人跳下去。事後,他們在阿毛麵前繪聲繪色地說:

    “剛開始時,水珍的頭發像黑色的蘆葦花,在河中央起伏,幾秒鍾後,黑色越來越淡,波紋越來越小,水麵就變平靜了。”

    平靜,說得輕巧極了,好像是坐在戲台前看人演戲——一個人從生到死、從有到無、從人到鬼的戲。那些或和他一起長大,或看著他長大,或他看著長大的男人,都是一口氣能潛到河對岸的遊泳高手,怎麽見死不救呢?有幾個年經大一點的村民這麽惋惜地解釋:

    “主要是隊長沒動靜,所以我們不跳下去。”

    原來是這樣!

    原來和母親同時到達河邊的人還有陶富文!

    原來陶富文是“看”水珍生死轉換的精彩大戲的人當中的一個!

    這個一村之長竟能冷酷到看著河麵的“蘆葦花”由黑變淡,由淡變小,由小變無!那時,即使他不跳下去救水珍,說一句使喚人的話,肯定會有好多人跳下去,那結果就……而且那時母親癱坐在石沱上,人抖得厲害,用根本法發不出聲音的嗓子無力地呼喊著“快救我水珍,快救救我水珍寶”;而且那時河麵的“蘆葦花”正在慢慢變淡,石沱上的布鞋也像拔出鞘的bǐ shǒu,向他閃著灼人的求救的光芒,可他竟然視而不見,無動於衷。待祥根、良平趕到時,河裏早已平靜如初,但兩人還是跳入河裏,遊到河中央後潛入了河底。石沱上隻剩下母親喉嚨裏發出的斷斷續續的沙啞聲音:

    “水珍寶,我的水珍寶,我的好媳婦……”

    祥根、良平空著手爬上岸時,明觀叔跌跌撞撞跑到了石沱邊,這時,陶富文一下子從人群中奮力衝了出來,幾乎hé píng時不說話已成仇人的父閑在同一時間蹲下身子安慰母親——一個心急火燎地剛趕到,一個已看完一場生死大戲。明觀叔抓著母親的手:“嫂嫂,別哭壞了身子。”陶富文拍著母親的肩膀:“或許水珍自己爬上岸了。”父子倆把母親拉到了門廳,像拉著一隻奄奄一息的母牛,也像拉著一隻快進屠宰場的母豬。

    風蕭蕭兮河水寒,新娘一去兮不複返。

    沒有了水珍的日子,阿毛感到從未有過的空虛和悲涼,和母親的交流也越來越少。其實,兩個人都想恢複到以前的日子,也都希望對方盡快忘掉過去,但都不知道該怎麽做。阿毛每天一早,餓著肚子從家裏出發,到縣城用兩個雞蛋糕、一個麻球和一根油條填飽肚子,然後一門心思守在補鞋攤前,中午是一碗貓狗線粉和一碗鮮得來餛飩,直到日落西山,才慢悠悠地收拾好補鞋箱,一瘸一拐地回到家裏,草草地扒了幾口晚飯後,把自己悶在房間裏,專心致誌地看起書來。他從一位來補鞋的東湖中學退休老教師那兒偷偷借來了一套破舊的《家》、《春》、《秋》,又從新華書店買了本《新華字典》,認認真真地啃起名著來了,直啃得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才脫了衣服,倒頭睡覺,不再刷牙洗漱,他甚至感到自己睡覺都沒夢可做了。他想忘記過去,但偶爾的幾次做夢,卻還是夢到了這個世界上他最愛的女人:渾圓的屁股,橢圓的黑色胎記,你們為啥要逼我,你們為啥要逼死我的這句絕望無助的話……母親天不亮起床後,給兒子煮稀飯,或者汆鍋巴——這是兒子喜歡的早餐。明知兒子不會吃,還是樂此不疲地這麽做,晚上,母親換著花樣變換菜肴:清蒸芋奶,紅燒芋奶、雪菜芋奶、臭芋奶,兒子吃不吃是他的事,但做母親的必須要為兒子準備好,有幾次,她真想告訴兒子,不要這樣耗下去了,媽快受不了,難道母子倆就不能回到過去的時光?可是,看到兒子與其說愛理不理,不如說痛苦頹廢的樣子,幾次都硬生生把話吞進了肚子裏。兒子你不吃菜,那我就一個人吃,母親都是在兒子悶進房間後,一個人吃飯的,也不知道咽下去的是菜,是淚水,還是苦水。

    這樣的日子持一直續到第二年的元旦。那天下午,也許是生意清淡的緣故,阿毛早早回到了家,母親把朱小妹送來的一袋白木耳煮了,放了點白糖,要兒子補補身子,誰知兒子看也沒看一眼,冷冷地說:“我不吃。”母親不知哪來的勇氣,把麵碗往桌子上一放:“你以後就不理我這個姆媽了,是不是?”這下,兒子驚愕地看著母親。母親再次端起麵碗,問他:“吃不吃我燒的白木耳?”兒子老實地回答:“吃的。”然後接過麵碗,一聲不吭地把一大碗白木耳吞進肚裏。吃完後,他給母親也盛了一碗,訕訕地說:

    “姆媽,我不和你說話,不是因為不想理你,而是恨自己沒用。”

    “不要恨自己,要恨就恨我,我不應該……”

    母親怪罪起自己時,眼淚說來就來。阿毛連忙打住母親的話茬:“姆媽,我以後不這樣了,你也不能再說自己的不是了,否則,我真不理你了。”

    母親這才破涕為笑,但是,母子倆對“水珍”三個字還是非常忌諱的,誰也不敢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