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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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花醒得比較早,她沒有叫醒睡得正香的阿毛,掀開被褥,把枕邊的衣服放在床邊,躡手躡腳地從阿毛身上爬到床邊,穿好衣服來到灶屋。

    灶上冒著熱氣,母親站在灶頭前,用銅鏟從裏鍋內舀起一小鏟紅色粘綢的湯,嘟起嘴唇呼呼吹了三下,輕輕呷了三口,嘴唇連著舌頭紮巴了三下,自言自語地說“還是不夠甜”,麻利地從牆壁的菜櫥裏一隻粘了黑乎乎油膩的甏裏舀了二小勺紅糖放了進去,用銅鏟搗蛋了幾下後,又鏟起一小鏟湯,用舌頭舔了幾下,“嗯,甜了。”她美滋滋地邊說邊拿起兩個麵碗,盛了兩碗放在灶頭上。見媳婦來到了灶屋,她端起一碗遞了上去。

    “我的?”梅花用手指著自己的嘴巴。

    媳婦嘴唇上的人中深又長,母親堅信,媳婦上半年肯定會挺起大肚子,她看懂了媳婦的手勢,也用手指著媳婦的人中:“你的,吃了後為古家生對雙胞胎。”

    梅花左手接過婆婆遞來的麵碗,“啊啊”地叫著笑著比劃著,她把右手放在嘴巴前,摸一下自己的下巴,把手掌貼在臉頰旁,頭微微側向一邊,意思是阿毛還睡著,要不要叫醒他一起喝。又指著右手的麵碗,指著自己的肚子,豎起拇指後再摸一下下巴,意思是知道婆婆讓她喝棗子銀耳湯,希望為古家早點生個兒子,可完成這個任務需要阿毛的配合,所以,她想等阿毛醒來後和他一起喝。

    梅花的比劃讓母親墜入了雲裏霧裏。對啞語一竊不通的母親,還以為媳婦不喜歡喝棗子銀耳湯,要回房間睡一會兒,忙用手指點著梅花手中的麵碗,豎起拇指,連聲說:“好吃,好吃,我專門為你和阿毛煮的。”

    梅花“啊”地一聲又笑了。婆婆沒有理解她的意思,婆婆是讓她現在把碗裏的湯喝了,她坐上旁邊的長凳,用調羹一勺勺地把甜湯塞入嘴巴。看到媳婦把一大碗湯喝得幹幹淨淨,母親不住地豎起拇指表示喜歡,還讓媳婦把涼好的棗子銀耳湯放到床邊,讓兒子醒來喝。

    阿毛醒來後天已經大亮,他拿起掛在牆壁上的毛巾和放在菜櫥裏的牙杯牙刷,準備到河邊洗漱。新婚第一天,兒子不能到河邊刷冷水牙洗冷水臉,母親接過兒子手中的牙膏擠出一長條,從湯罐裏舀一小勺溫水倒入牙杯,連同牙刷交給兒子,又從湯罐裏舀兩勺溫水倒入臉盆,用手試了試臉盆裏的水溫後把毛巾放入臉盆,讓兒子用溫水刷牙洗臉。

    “昨晚睡得好吧?”母親問。

    “嗯,好的。”兒子漫不經心地回答。

    “刷好牙後把房間裏的棗子銀耳湯喝了,姆媽煮的,你娘子剛才喝了一碗,你也要喝一碗。”

    “我已經喝了。”

    “你曉得姆媽為啥讓你喝棗子銀耳湯?”

    “曉得,早生兒子。”

    母親露出了笑容,催促兒子快點洗漱,等會兒要帶兒子到廟裏拜菩薩,讓菩薩保佑媳婦生個大胖兒子。

    母親左手拎著布袋,右手提著籃子,帶著阿毛來到了古家廟。布袋裏放了一對紅燭,一刀火紙、二刀錫箔,菜籃裏平放了三個麵碗,一個麵碗裏盛著紅燒蹄膀,一個麵碗盛了隻童子雞,另一個麵碗裏是紅燒鯉魚。廟宇裏已經有好幾個頭上裹著方巾的農婦跪在那裏,嘴裏喃喃地念著隻有自己知道意思的話。燭台前燃著好幾對蠟燭,燭焰把麵積不大的廟宇全灑上了蠟油的香味。蹄膀、豬頭、白煮雞、蘋果等擺滿神龕。母親不敢打擾菩薩和信徒,輕手輕腳地跨進門檻,將三個菜放在神龕一角,借著燭台上的火苗點燃手中的蠟燭後插在燭台中央,雙手合在胸前,慢慢地將身子後退到祭拜處,嘴裏咕嚕著“菩薩保佑、菩薩有靈”等咒語跪在菩薩前。阿毛學著母親的樣,嘴裏也嘮叨著“菩薩保佑、菩薩有靈”等話語,跪在母親一側,還認認真真地跟著母親嗑了三個響頭。

    燭台上的蠟燭悄無聲息地燃燒著,紅紅的火苗把阿毛和母親的臉龐映得通紅。回到家,母親在灶台點了兩支蠟燭,把廟裏帶回來的蹄膀等食物擱在灶板上,讓媳婦和兒子對著灶台拜三拜。阿毛傻傻地問:

    “為啥要拜灶台?”

    母親白了他一眼,嗔怪他不成氣,灶台就是祖宗,對灶台磕拜就是對祖宗磕拜,祖宗在天上看得一清二楚著。她連忙站到兒子左邊,希望祖宗原諒兒子的不懂事,保佑全家平安幸福,保佑兒子媳婦白頭到老,早生貴子。阿毛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和梅花扮了個鬼臉後,嘴裏說著“原諒我的不懂事”,對著灶頭拜了三拜,梅花挪到阿毛右側,也恭恭敬敬地對著灶頭拜了三拜。母親看著兒子媳婦不很統一的磕拜動作,嘴裏重複著:

    “各位祖宗,你們一定要保佑阿毛和梅花順順利利、平平安安地生個胖兒子。”

    臨近中午時分,太陽透過厚厚的雲層探出了臉蛋。母親把一碗白糖銀耳湯、一碗豬蹄湯倒入搪瓷杯子放入布袋,上麵擱了幾個蘋果和幾包喜糖,還放了幾雙幹淨的襪子和一條全新的球褲,讓兒子送去給明觀叔。明觀叔患了肝炎,沒來喝兒子的喜酒,但送來了紅包,對母親來說,能夠回饋的也隻能是送上喜菜和喜糖,送點保暖的衣物。兒子娶梅花這件事,在她眼裏有功勞的隻有兩人,劉嬸和明觀。那天劉嬸和她說這個事被她一口否決後,要是明觀叔不趕到縣城告訴兒子,兒子肯定不會知道這事,更不會平白無故地照相,梅花父母也就不會同意把女兒嫁進來,所以,過年前她去邀明觀來喝兒子喜酒時,看到房間裏灰塵滿地,東西亂成一團,人也皮膚發黃,形容消瘦,硬是留下來好好地把房間清掃了一番,還給他洗了蚊帳和被麵床單,讓這個可憐的老頭過個幹幹淨淨的大年,同時留下五元錢,讓他有空到門市部買點東西補一補。後來聽說他年夜飯沒有和兒子媳婦一起上桌吃,富文隻是把菜擱在他房門口,一個老頭就這麽一個人在房間孤零零的過了個新年。年紀大了,最怕的是身邊沒個可以聊天的人,母親讓兒子在明觀叔那邊多等一會兒,好好地陪他聊會兒天,解解悶。

    阿毛拎著布袋,拄著拐杖,頭頂著冬日的太陽,走在村前的泥路上。陽光如小孩子胖嘟嘟的手一樣柔軟,讓他感到毛孔都洋溢出溫暖與愜意。明觀叔家位於西橫橋西側,阿毛走到橋麵上,將身子靠在橋欄上,把鼻孔對著太陽作著深呼吸,讓空氣通過鼻孔直入鼻腔到肺部後,盡情地呼吸著寒氣中夾著暖意、暖意中又滲著寒氣的空氣。

    陶富文的小兒子前進站在坐車裏,手上抓著藍色的洋卵泡玩得盡興。朱小妹在一邊的長凳上打毛線,見阿毛拎著布袋過來,嗲嗲地問:“阿毛,發喜糖?”

    “給叔叔送菜。”阿毛走到小孩邊,從袋裏掏出幾粒硬糖放在坐車的欄板上,“弟弟乖,叔叔給你幾粒糖甜甜嘴,你爺爺呢?”小孩放下手中的洋卵泡,用小手去抓欄板上的硬糖,嘴裏流出清清的口水。

    “在屋裏睡著。”朱小妹放下毛線球,拿出手帕,揩著孩子的嘴巴,嘴裏嘟囔著“小饞鬼”。

    還沒跨進明觀叔的房間,煤球味、中藥味和黴酸味充斥在一起,就已經直奔阿毛鼻孔了。明觀叔披著藍布棉襖,閉著眼斜靠在床上,看見阿毛後搖著手,大概示意阿毛不要進來,但已經晚了,阿毛已站在他床邊了。

    明觀叔的眼白蠟黃,本已瘦削的臉上找不到一塊肌肉,一張臉皮鬆鬆垮垮地攤在額骨顴骨麵骨上,就像一位蹩腳的麵餅師傅在鐵鍋邊草草地貼了張麵餅,稍不留神,臉皮似乎就會掉下來。臉皮怎會掉下來?阿毛覺得這比喻不貼切,但卻找不到更好的比喻來形容那張隻剩一張皮的臉,他把蘋果放在床上,把搪瓷杯子擱在木桌上,故意輕鬆地問:

    “阿叔,你為啥不來喝酒?”

    “我這病?”明觀叔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擺了幾桌?”

    “你這病沒啥的。”阿毛回答,“擺了六桌,就差叔叔你,都來了。”

    “新娘滿意吧?”

    “滿意。”阿毛掀起杯蓋,把杯子端到明觀叔麵前,“阿叔,這兩個菜給你補補身子。”

    明觀叔兩手撐著床板,想坐直身體,吃力地說:“我病成這樣了,連我兒子兒媳都躲我,你姆媽還記掛我。”

    阿毛把明觀叔床背上靠好,拍著他的胸口“你說啥話?你是阿叔。”

    “已經喝了一個多月中藥了,撒出的尿還是醬油顏色,肝部繃痛得厲害,人也散了架,全身沒力。”

    “那為啥出院?”

    “治不好的,太花錢了。”

    “花錢?”阿毛馬上搖頭,“花錢怕啥,隻要把病冶好,花再多的錢也值得。”

    “花下去,怕的是沒效果。”明觀叔無聲地歎著氣。

    “是富文的主意吧?”

    明觀叔沒有搖頭。

    沒有搖頭就是點頭,阿毛生氣地說:“我就知道是他的主意。”

    “你早點回去吧,這病要……”

    “我不怕傳染。”阿毛知道明觀叔下麵要說的話,幹脆地回答,“我還要多陪你說說話呢。”

    “陪我說話,阿毛你……”明觀叔的眼眶濕潤了,囁嚅著,“可……有人很怕……還怕得很,我……”

    明觀叔的“有人”,指的是兒子兒媳。自縣城醫院查出肝病後住院的十幾天時間裏,兒子陶富文來過醫院三次,也可以說二次,第二次和第三次是一天的上下午。第一次是bàn lǐ住院手續,第二次是四天前的上午,他進來後問他,什麽時候出院?他回答說,隨便,你做主吧,那天下午,他進來了,說辦好了出院手續,可以出院了。自己得的毛病有多少重,他心裏最清楚,他沒說什麽,乖乖地跟著兒子出院了。能說什麽呢?花兒子的錢,現在兒子叫你出院,你能賴在醫院不走?出院回家那天,兒子把幾帖中藥放在桌子上,把煤球爐搬進房間後就沒再跨進房間半步,這幾天吃的飯菜,都是小妹盛在碗裏放在房門口,大年夜那天晚上,他甚至想到上吊自殺,他也在房間裏找到了一根布條,但苦於找不到掛布條的地方,最終沒能死成。

    “……我經活夠了,真不想活了,我苦……”明觀叔嘴唇顫抖著,還想說下去,被阿毛大聲喝住。阿毛的聲音很重,他要讓外麵的朱小妹聽到,他說:“天下哪有不管阿爸死活的兒子。兒子不孝,還有兒媳呢,難道兒媳也不顧死活?”明觀叔用手製止阿毛。對這個兒媳,從來沒有指望過能幫點什麽忙,嫁過來後,她也從來沒有幫助過公公幹過一件事,衣服他自己洗,破了他自己補,馬桶他自己倒……這次生病後,他自己堅持三天倒一次馬桶,每次都是草草清洗後拿進房間裏陰幹的。

    “放心,我就是你的親侄子。”阿毛安慰明觀叔,“以後你的中藥我來抓,我娘子來幫你煎藥。”

    明觀叔沒有答應。

    “那我每個禮拜一過來聊天。”

    明觀叔臉上如核仁般擠在一起的皺紋慢慢地舒展了。

    阿毛讓他多走動走動,多曬曬太陽,多走動對身體的康複有益,還說明年要讓他喝兒子的滿月酒。兩人談得很投機:結婚收了多少紅包,村裏人死皮賴臉地討糖,梅花的膽小害怕,上午的拜菩薩,中午的拜灶台以及自己不懂事的問話……明觀叔讓阿毛給他剝一粒硬糖,阿毛還給明觀叔點了一支煙,明觀叔雖然因這病戒了煙,但還是把煙抽完了。

    阿毛離開明觀叔房間的時候,心收縮得厲害,明觀叔發黃的臉色和隻剩一張皮的麵孔,讓他想到了死亡的恐怖,說不怕被他傳染,那是騙明觀叔的,誰不知道肝炎是要傳染的!更何況服了一個多月中藥的他臉色仍那麽黃,還有,明觀叔要得的是普通肝炎,一個多月下來,眼白肯定退了,阿毛沒有往下想,再往下想就是對明觀叔的不尊重。臨走前,他大聲喊著讓朱小妹拿兩個碗進來,他要把搪瓷杯裏的食物倒進碗裏後把空杯帶回去。明觀叔的媳婦,陶富文的娘子朱小妹,手上拿著兩隻麵碗就是不敢跨進他公公的房門。阿毛氣呼呼地讓她把麵碗放在門口,朱小妹放下麵碗後,逃也似的轉身離去。明觀叔無奈地搖了搖頭,凸出的喉結嚅動著:

    “你倒完菜後回去吧,向梅花問個好。”

    阿毛沒有答話,一聲不吭地把搪瓷杯裏的食物倒入麵碗,掏出口袋裏僅有的兩包藍西湖香煙放在桌上,把桌上的半包金雞煙放回口袋。走出明觀叔家時,阿毛沒有看朱小妹一眼。有樣東西堵在胸口,連喘氣都覺得痛,一股怒火從他心頭湧起。他不知道為什麽要發火,也不知道究竟是向誰發這個火,但他認準一個理,那就是陶富文不是個東西,朱小妹也不是什麽好貨。

    “天下哪有這樣的兒子和媳婦,這種人應該跳河自殺。”他心裏忿忿地說。倒是朱小妹,一邊打著毛線一邊客氣地邀請阿毛留下來吃中飯。

    “不吃。”

    “喲,回去做啥?”朱小妹故意不解地問。

    “寵娘子。”阿毛頭也不回地跨出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