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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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十五後,天氣逐漸轉暖。

    已經沉睡一個冬天的油菜,豎起兩三瓣翠綠的葉子,在春風裏左右搖擺。被枯黃稻茬覆蓋著的大麥籽,歡喜地吐出一兩瓣還沒褪下白色絨須的麥苗,麥苗穿過稻茬,像破殼而出的小雞,窺視著多彩的世界。

    二月二,龍抬頭的日子。那天早晨,隊長陶富文站在榆樹下吹響了春耕春播的口哨。他說,近階段主要工作有三項:一是農田鋤草,由婦女隊長帶領二個組,以村裏婦女為主,做好麥田和油菜地的鋤草工作;二是敲麥泥,由年輕的男勞力為主,對施了肥的麥泥進行敲擊,提高麥子成活率;第三項工作由他親自主抓,以年長的男勞力為主,將畜舍裏的糞便、汙水,柴禾以及清除的垃圾、草皮、塘泥等堆在一起漚製,以備秋作物施用。村民有的拿鐮刀,有的拿榔頭,有的掮化肥,有的拎糞桶,雄糾糾地走在出工勞作的路上。母親被安排在油菜田裏鋤草,不知陶富文故意安排還是無意弄錯,梅花被安排在了全部由男勞力組成的敲麥泥隊伍中。

    敲麥泥是春耕春播的重體力活,是為了更好地促進麥苗的分孽,用木捶使勁往麥泥上捶,將塊狀的泥土敲細,男勞力排成一行,一般三人或四人一畦,手執麥榔頭,邊後退邊敲擊麥田裏剛撒化肥的麥泥,剛吐出嫩葉的麥苗經不起大腳和麥榔頭的捶擊,像折斷翅膀的鳥兒匍匐在地。翌日,他們會微笑地挺起胸膛,嗍著田裏的奶汁,一個星期後,麥田裏又像鋪了綠地毯,麥杆子粗,麥葉兒大,將來麥穗還會沉甸甸地掛在麥杆枝頭。梅花扛著麥榔頭,來到了橋圩的麥田裏,由於是第一次作為阿毛家的成員參加勞動,又是參加男勞力的活,心裏不免有點緊張。三人或四人排成一行必須齊頭並進,否則不僅影響到工分的評定,還讓會隊裏的人恥笑。梅花在娘家從未敲過麥泥,現在還真後悔,在家時為什麽不到麥田敲一次麥泥?

    一個上午的勞動,梅花咬牙緊緊跟著婆婆和一個40來歲的婦女,沒有落下一寸。中午回家的路上,已經濕透的內衣經涼風一吹像一張冰冷的鐵皮包在身上,全身打顫,右手心指根處兩個大大的血泡也讓手產生灼熱的疼痛,梅花沒有一絲後悔,“我幹得不錯。”她的心裏滿是歡喜,回家後擦個澡,下午出來戴個紗手套,今天的表現應該能讓隊長滿意,應該能取得一個比較滿意的工分。下午收工前,梅花從隊裏的記工員吳秀龍那裏看到了自己得到了8分的工分,她差點高興地跳了起來。手指起泡、全身酸痛在8分的工分麵前,顯得那麽渺小。收工時,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前麵就是給她定8分工分的隊長陶富文,那個自己男人小學同學的男人,那個聽阿毛說無情批鬥自己老爸的男人,那個老爸生病把飯菜放在門口不敢踏進房門半步的男人,那個娶了個嬌滴滴女人並給他生了個兒子的男人,好幾次,她想趕上去表示感謝,女人的羞澀還是讓她沒有追上前去。

    阿毛到家時,梅花已用縫針紮破了手心的水泡,塗抹著紫藥水,一見到阿毛,忘記手上的疼痛了,興奮地比劃:“今天隊長給我定了8分的工分。”

    “敲麥泥?”阿毛不相信,這可是男勞力的活。

    “我工分比姆媽高出2分,我8分工,我一直和男人們並肩敲著麥泥,沒有落下半步。”梅花看了看坐在灶跟前裏往灶膛添稻柴的母親,顯得很興奮,站起來後蹦跳著來到阿毛麵前,比劃,“不過,現在我腰酸背疼。”

    “這是男人幹的活。”阿毛有點心痛。

    “沒事,隻要工分高就可以。”梅花比劃。

    阿毛豎起拇指,表示對梅花的讚賞:“我晚上幫你揉。”

    “真的?我要你從頭揉到腳,這是我今天的勞動報酬。”梅花雙手套住阿毛脖子,對著阿毛的鼻梁嘿嘿地笑著,像春天裏找到燕巢的燕子。

    晚飯後,梅花拉著阿毛的手來到房間。先把外套脫下來放在寫字台上,又把褲子脫下來放在凳上,穿著紅色頭繩衫黑色頭繩褲,俯臥在床上,指著自己的背,意思是可以揉了。

    “翻過來,我要從你的胸部開始揉起,一直揉到你的腳底,讓你舒舒服服地享受男人的力量。”阿毛比劃。

    “不,我要你揉背。”

    “我要揉胸。”

    “我背酸,胸不酸。”

    “背酸也要揉胸。”

    梅花拗不過阿毛,轉過身仰臥在床上,眼睛看著帳頂。阿毛把拐杖支在床邊,脫下棉襖和外褲,笑嘻嘻地爬上了床。他先把雙手放在梅花眼睛前搓洗,隨後將手心在梅花細長的脖子上輕輕地揉捏。梅花上身觸電似的顫動了幾下,隨即就讓阿毛的揉捏征服了,感覺肌肉在一點點地放鬆,毛孔在一點點地舒展,身體在一點點地飄升,像羽毛一樣淩空飄浮著,她索性閉上眼睛,好好地享受起這份愜意與舒適。

    阿毛揉完脖子揉雙肩,揉完雙肩揉兩臂,在拿起梅花的左手準備捏手時,卻停在了那裏。

    “怎麽不揉了?”梅花睜開了眼睛。

    “你的手?”她比劃問。

    “沒事的。”梅花草草地比劃。

    梅花的比劃卻像風中的粒粒細沙,吹痛了阿毛的眼睛。細皮嫩肉的這雙手,第一次參加生產隊勞動,就活生生地磨出兩個水泡,隻是為了給隊長留個好印象,多拿點工分。手心這麽大的水泡,你卻輕飄飄地“沒事的”三個字,老實可愛的娘子啊,你不嫌棄我是個蹺腳,不嫌棄我有過娘子,甚至沒有問過水珍的事情,以後你不能講話,我就是你的嘴巴,你不能聽聲音,我就是你的耳朵,我會讓你一輩子幸福……阿毛在她手心裏寫了“相信我”三個字。

    “相信啥?”梅花微笑地比劃。

    “讓你幸福。”阿毛很嚴肅地比劃。

    梅花跟著村裏的男勞力,連續敲了五天的麥泥,把橋圩和堰上30畝大麥田細細地全敲了一遍。第六天梅花和隊裏婦女一起,給油菜施磷肥了。相比較敲麥泥,施磷肥是一項輕鬆活,隻須低頭弓背彎腰,掇一小把磷肥在每棵油菜邊就可以了。讓陶富文感到奇怪的是,施了一天磷肥後,隊裏其他婦女準像吃撐的母雞一樣搖搖擺擺地走路,梅花卻像裝了滑輪的轆轤,看不出一絲腰酸背痛的跡象,即愁眉苦臉,也不怨聲載道,而且“啊啊”的笑聲還從隊裏的水泥場一直飄到油菜地。陶富文根本想不到,每天晚上梅花都累得爬不起來,是阿毛用手揉捏和àn mó,她翌日才又充滿著活力。

    梅花還琮忘記耕種自留地菜園。如果說水珍是個織布高手,梅花就是個農田能手。驚蟄過後,她用洋鈔在自留地裏整理出三塊方方正正的菜畦,傍晚收工後拾掇點雞糞兔糞,上麵蓋些撿來的枯草以增加土地的溫度和肥度。東邊菜畦上,種上青菜,中間菜畦種上洋蔥韭菜,四周下了豌豆和蠶豆,西邊那塊種了幾顆“老來紅”熟瓜和南瓜。“老來紅”熟瓜是專門給母親吃的,母親的牙齒不利索,梅花專門到娘家拿來“老來紅”瓜籽,在場角培育出瓜苗,然後進行移栽。“吃這個瓜不用嚼,舌頭舔一下就能咽進肚裏。”梅花向母親比劃這個手勢時,把潔白的牙齒往裏磕,做出嘴裏沒有一顆牙的老人用舌根啃熟瓜的動作,引得母親笑地流了一地的口水。

    春天的這塊自留地,青菜洋蔥韮菜綠油油,豌豆蠶豆像竹園的春筍往上攀升,熟瓜南瓜盡情地向外伸展莖條,三塊菜畦像母親的心情,更像阿毛的心情,眉尖的毛孔裏都透著喜悅和滿足。開剛蒙蒙亮時,梅花會拿著鐮刀水桶,一棵棵地給青菜韭菜洋蔥澆水,給蠶豆豌豆鬆土,給熟瓜南瓜蓋土施肥。晚上收工回來後,拔幾棵青菜,割幾棵洋蔥和韭菜,把老的青菜葉掰下來喂兔子,嫩的菜葉炒著吃。洋蔥裏麵放個雞蛋,或者韭菜裏麵放幾根切得細細的春筍,梅花讓母親體會到了媳婦的賢惠,讓阿毛體會到了娘子的聰明。有一次,當梅花把韭菜沙螺螄肉端上桌的時候,阿毛睜大眼睛:“哪裏來的螺螄?”

    “我摸的。”梅花露著甜甜的微笑。

    “我不信,你啥時間摸的。”

    “今天中午。”梅花打開hòu mén,把一盆養在水裏的螺螄端在手裏。

    這些可愛的小螺螄,張著黑褐色的厴片,露著灰白的嫩肉,細細的同樣灰色的觸須在水中搖擺著。阿毛指著飄在清水上的幾滴像菜油的東西,比劃:“這是啥?”

    “菜油,我在裏麵滴了三滴,就三滴。”她用手輕輕地碰了一根浮在水麵的觸須,張開的鱗片馬上合攏,“水裏放幾滴油,殼裏的泥會吐得幹淨。”

    “那我為啥不曉得?”阿毛嘿嘿笑著。

    “我還曉得螺螄的好多情況。”她放下木盆,很是驕傲地比劃,“現在的螺螄最肥了,再過段時間,螺螄就要產籽,清明螺,賽過鵝,老古話都這麽說,所以,中午我下河了,明天晚上給你炒一碗紅燒螺螄,保證你吃了還想吃。”

    夏天,梅花還會在自留地菜畦邊周圍搭個絲瓜黃瓜棚,在東場角搭個杜瓜棚,屋後搭個葡萄棚,讓阿毛感覺生活又變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