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爭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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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橫橋堍邊的老榆樹是村裏人夏天納涼的集聚地。每年六月中旬後,村裏人吃過晚飯後便汲著拖鞋,拿著蒲扇,端著凳子或椅子,自發地聚攏在老榆樹下,拍打著蚊子,嚼著瓜子,聽著收音機,海闊天空地談天說地。男人們**著上身,下身一條寬大的褲頭,露出黑又長的腿毛,顯示著威武與雄性,女人們穿著汗衫背心,下身繃著寬鬆的裙子,時不時從嘴裏嗲裏嗲氣地發出“這個鬼天氣,熱死人了”的話,然後很自然很旁若無人地將汗衫背心的下擺作扇子,對著塗了雪花膏的臉揮動,雪白的肚子若隱若現,惹動著男人騷動不已的心。阿毛來到老榆樹下時,陶富文正斜靠在藤榻上,打著蒲扇,一邊聽收音機裏的平湖鈸子書,一邊和陶敬和一位村裏人都叫三伯伯的老頭閑聊著。

    收音機其實是村裏的集體資產,傳到陶富文手裏大概已經是第三任了,隊長易人,它是唯一必須移交的物品,是生產隊權力的象征,一直由隊長保管,也就為隊長一家享用了。夏天納涼時,陶富文一般會將收音機拿到老榆樹下,和村裏的老頭一起收聽鈸子書、sū zhōu評彈或者越劇滬劇,以算是給村裏老頭們精神上的享受。陶富文若無其事優哉優哉地和村民聊天的樣子,讓阿毛心頭火唰地躥了上來,他徑直走到陶富文麵前,重重地說:

    “陶富文,我有話問你。”

    阿毛盯著陶富文的眼睛,等待著他的反應。他以為陶富文會心虛地站起來,把椅子讓給他座,還會站在他身邊等待他的數落——當然,他顧及梅花的麵子,不會當麵數落,而是把陶富文叫到一邊,要他提出補償辦法,倘若不補償,他會讓娘子去派出所告他qiáng jiān,讓他坐牢。可天殺的陶富文沒有站起來讓座,沒有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學生一樣等待挨批,他隻是輕微地扭轉頭,微笑地問,有事嗎?仿佛昨天下午他沒有和梅花睡過,仿佛站在他麵前的不是被她睡覺的女人的男人。

    “當然有事!”阿毛重重地說。

    陶富文直起身,顯得迷惑不解。

    “阿毛,什麽事快說,別打擾我們聽鈸子書。”三伯伯大聲叫嚷。三伯伯七十多歲了,黑黑瘦瘦的,像一具風幹的木乃伊,但說話中氣很足,大老遠的都能聽到。他的聲音飄出很遠,路上幾個搖著蒲扇趕過來乘涼的老人一下子加速步伐,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小牌位,狗皮倒灶做啥?男人之間有啥事不好明說的。”陶敬睃著迷糊的眼睛,在一旁附和。這個放口員從來不把阿毛當人看過,見了阿毛後總習慣地把“小牌位”或“狗皮倒灶”等話貼到阿毛身上,這次,他嘴裏同時吐出“小牌位”和“狗皮倒灶”兩個詞,說明對阿毛打擾他和隊長欣賞鈸子書極度不滿。阿毛不想理睬三伯伯和陶敬的摻和,說了聲“跟你們不搭界”,眼睛仍注視著陶富文。

    “喲,牛逼了,誰說不搭界?”陶敬站了起來,“你打擾我們聽書了,你還說不搭界?”

    “不搭界就不搭界。”阿毛厭惡老頭的無端攪局。

    “我說搭界就搭界。”陶敬唾沫直噴,氣咻咻地說。

    “好了,別吵了。”陶富文說了第二句話。

    “你臉皮真厚,你……”

    陶富文馬上從椅子裏跳起來,打斷了他的話:“我,怎麽啦?”,拉著阿毛的手來到場角。

    夏天灼熱的風刮在阿毛臉頰脖子兩臂和大腿上,讓他有種熱乎乎暈乎乎的感覺,白色的確良短袖襯衫已經濕透,粘在了他並不寬厚的胸膛和背上,他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沿著磚籠來回奔跑的小白兔了,貼著肋骨“嘣嘣”跳動得厲害。深深地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後,他大眼睛盯著陶富文的小眼睛,挺拔的鼻梁對著陶富文塌陷的鼻梁,沒有開口說話。兩分鍾的沉默,陶富文開了口:

    “為這事?”

    “還為哪事?”阿毛強壓住聲音。

    “你娘子……”

    “對著你拍胸脯,是吧,她是在向你保證會好好幹。而你,仗著給她工分的權利把她睡了。她不答應,你竟說要給她4分工分,她,我娘子,為了可憐的8分工分,竟糊裏糊塗地沒有反抗……”阿毛掄起拳頭朝陶富文砸去,陶富文躲閃不及,臉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怒目圓睜,把聲音抬高八度,忿忿地說:“你打我?”

    “我還要擺平你呢。”阿毛不敢放大聲音。

    “可以啊。”陶富文擺開打鬥架勢的同時,狠狠掄起一腳踹阿毛左腿,阿毛一個趔趄,仰天倒在地上。

    陶富文朝阿毛不屑地招手,示意阿毛起來繼續和他較量。這時,三伯伯和幾個剛跑過來的老頭把陶富文圍在了中間,嘴裏飛濺著唾沫星,哇哇叫著“隊長,當心阿毛拐杖”的話,用自己骨瘦如柴的身體當盾牌,保護著心中的聖人,陶敬甚至還轉身用幹癟的手心給陶富文揩去嘴角磕出的鮮血,痛心疾首地大聲嗬斥阿毛,先把三伯伯幾個老頭子打了後再打隊長,否則休想靠近隊長一步。阿毛爬了起來,這一跤摔得不輕,左大腿和屁股火辣辣地痛著,心更是涼到了極點。強者得到了保護,而弱者得不到同情,自己該怎麽對那些年紀大他不止一倍的伯伯們解釋,或者說訴苦。在那些不明事理的老頭的保護下,陶富文慢悠悠地點了煙,吐出了兩個大大的煙圈,現在是看阿毛笑話的時候,他等待著阿毛的收場。

    還是跑著過來乘涼的古祥根打了圓場。他老遠看見村裏的老人圍住陶富文,以為陶富文和他娘子在吵架,想過來幫忙勸架,看到倒在地上艱難爬起的阿毛後連忙把阿毛拉到路邊,大聲責備阿毛是個戇頭,瞎逞能啥?還瘸著一隻腿跟跟隊長打架,鬥得過隊長嗎?阿毛忿忿地想托出事情原委,被祥根的眼神製止了。阿毛隻得忍著怒氣,回頭對擋在陶富文的前麵的陶敬說:

    “沒啥事了,你聊天去吧。”

    “不打啦?不敢了吧!”陶敬哈哈大笑,為及時護住隊長並製止一場打鬥而自豪。

    “喝一條河水長大的人,沒啥解不開的仇。”祥根催促阿毛趕緊回家,否則真讓人家看笑話了。

    爭鬥在一人挨對方一拳,一人挨對方一腳的情況下結束了。

    除非有例假,梅花每天晚上纏著阿毛相愛。她要讓阿毛知道,她的身體就是他口袋裏的鈔票和碗裏的青菜。想怎麽花就怎麽花,想怎麽吃就怎麽吃。要是不想花不想吃,她主動想辦法讓他花讓他吃,直到花得心滿意足,吃得心花怒放為止。

    這段時間,阿毛總喜歡到河邊洗澡。太陽已下山,石沱邊也沒人,村裏的男人都光屁股洗澡。阿毛把毛巾掛在脖子上,全身精赤地走上石沱,清澈的河水淹沒他的腳踝兩股胸膛,直至淹沒他的肩膀。他把頭露在水麵上,看著菜條魚般細細的波紋從眼前流過。

    時間就是那波紋,一寸波紋就是一秒時間,阿毛看著悄無聲息的波紋,陷入了沉思。

    時間是治療心理創傷的最好療效,對嗎?

    “鬥得過隊長嗎?”祥根的話在耳邊響起。

    真希望能忘掉以前的一切,畢竟跟隊長鬥,他贏不了!

    洗完澡後,阿毛全身滴落著水珠來到竹林,擦幹身上的水珠,換上幹淨的褲頭來到泥場,梅花從門廳搬出藤榻,從房間拿出蒲扇,讓他坐讓阿毛扇的笑臉,以及自己從水缸裏打兩桶水,躲在房間裏擦身的行為,讓他產生負罪感。等會兒梅花又要主動把身體給她了,自己下一步該怎麽辦?為了梅花忍氣吞聲,還是為出氣找陶富文算賬,他拿不定主意。

    “阿毛,你已洗好澡,我已擦好身,我們可以上床了。”頭發還滴著水點的梅花拉著阿毛的手來到蒸籠般悶熱的房間。每次相愛前,梅花除了拉上紙布外,還總要把布簾都合得緊緊的,阿毛總不耐煩地要求梅花留點縫隙:

    “每次,我都汗流浹背,留點縫隙涼快一下。”

    “這哪行,我和你幹的事不能讓別人看到的。”

    阿毛機械地完成梅花希望的動作。他不再主動親吻的嘴巴,完事後,背上淌著汗水,胸前流著汗水,躺在溫熱的篾席上,把後麵的事情交給梅花。梅花用毛巾給他擦去胸前背上的汗水,給他穿上寬大的褲頭,沒有一句怨言,有時還會開著小玩笑:

    “我現在成你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