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工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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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中旬,田裏的稻穗一片金黃。
金黃的稻穗讓古家村民仰首挑眉,欲罷不能。吃慣了發黴變質米飯的這些男人似乎看到飯桌上白花花的米飯,鼻尖口還飄蕩著香味了,有的把滿口黃牙湊近隊長耳朵,希望搶在台風之前把稻穀曬幹入倉。有的對著隊長拍“雞胸”,說稻穀黃就和女人破了黃水,不能再托了。更有甚者,在給隊長遞煙點火後,把燃了一半的火柴梗叼到嘴唇上當煙抽,還手舞足蹈地說:今年可以吃好米了,黴變米快把他們吃死了。陶富文手往半空中一抓,響亮地說:
“好!搶收搶種工作現在開始!”
壯男壯女們頭戴寬邊草帽,手臂戴粗布袖套,左手拎涼茶水,右手拿鋒利的鐮刀,排成一行,走進了金黃的田野。他們男女錯開,彎腰弓背,左手以相同的姿勢和弧度挽住稻梗,右手以相同的節奏和頻率揮動鐮刀,“唰唰唰”,“嚓嚓嚓”,一畦畦稻子平攤在了田間,接受著陽光的烘曬。
被兩個中年男人夾在中間的梅花咬著牙,始終和前麵男子保持1米的正常距離。她沒有時間挺起腰休息片刻,更沒有時間揩去頭上額上滴落的豆大汗水,左手抓稻,右手揮刀,左手放稻、右腳前挪,一挽一揮、一放一挪,眨眼間整齊的稻茬平鋪在了稻田裏。她後麵的男子,時不時“啊啊”地叫著——啞巴,你幹活真不賴,小女子幹活能頂大男人。
割完一畦,梅花滿臉通紅,她用濕透的袖口揩汗水,眼角瞥著割下的稻茬,心中湧起暖暖的幸福。走在田埂上,微笑地對著後麵的男人舉起的拇指,笑得很甜——腰很酸,手也很痛,但沒落下一寸,還超過了後麵男人一大截,這就是我,梅花。正想著,陶富文優哉優哉地晃了過來,身後還跟著記工員吳秀龍。躲是不可能的,大白天能躲到哪兒去,他肯定是衝著自己來的,不能膽怯,絕不能膽怯!梅花直視前方,迎麵走向隊長。那個天殺的隊長陶富文,其實站在田埂一頭觀察很長時間了,啞巴像打了雞血,一畦田80多米的距離,竟沒有站起一秒鍾,沒有直起腰休息一秒鍾,好,既然你這麽厲害,那我就刺激你一下,他來到隔壁稻田,把兩位婦女叫到身邊,又和排在她前麵的男人耳語幾句,麵朝啞巴,吹著口哨,等待啞巴靠近。梅花沒有理會隊長,梅花也聽不見隊長的口哨,她像一陣風從隊長身邊吹過,眨眼間站在了第二畦稻子的邊上。陶富文打著響指,向兩位婦女揚了揚眉毛後,哼著小曲兒離開了田埂。
割第二畦稻子的時候,梅花前後的兩個男人換成了兩個女人。陶富文把巧英拉了過來,讓她倆夾住啞巴割稻。巧英先下田割稻,割了3米後停下來,疑惑地看著站在田埂邊的梅花。梅花用袖口慢慢擦著手心的汗水,猶豫著不敢下田。排在兩個男人中間已經沒有一點時間休息,排在巧英後麵,那該怎麽辦?後麵的女人用手指戳了一下梅花的背,示意梅花馬上下去,梅花沒有回頭,繼續擦著手心的汗水。
“我是新手……我想排最後……”梅花朝巧英打著簡單的手勢。
“隊長讓你排……中間。”巧英做著手勢。
“為啥?”
“得罪她了吧?”
梅花擺擺手。
“下田吧。”巧英用眼睛示意站在田埂的吳秀龍。
“慢點割,好嗎?”
“都是苦命人。”巧英比劃。
梅花下了田。她快巧英也快,她站起來休息幾分鍾,巧英也站起來休息幾分鍾。巧英還教會了梅花用鐮刀代替手抓稻的辦法。巧英用簡單的手勢比劃:割稻快不快,全在鐮刀的使喚上,一個女人左手五個指頭,能抓住6棵已經算了不起了,但用鐮刀代替手就不一樣了,鐮刀鈍邊一甩,至少能將12棵稻子甩成一捋,然後左手順勢抓住稻穗的下部,也就是稻子的七寸位置,鐮刀鋒口順著稻茬根部往後用力拉,12顆稻子就乖乖地割在了手心裏。梅花按著巧英比劃的方法一試,速度增加一半不說,心情也變得輕鬆愉悅了許多。梅花追著巧英,巧英領著梅花,兩人始終保持著1米左右的距離。一個下午,巧英和梅花一連割了6畦的稻子,比旁邊兩位男人整整多割了1畦。
收工路上,梅花使勁揉著自己的眼睛,難道眼睛看花了?沒錯,工分牌上清清楚楚寫著“薑梅花,4分”,名字仍排在最後一個,是吳秀龍的筆跡,工分也是吳秀龍的筆跡。自己幹活這麽賣力,工分怎麽成四分了?巧英站在身後,用手指戳她的背。她沒有反應,她也不想反應,你巧英工分沒變,其他人工分都沒變,我怎麽就4分了呢?巧英雙手按住她雙肩,擰了180度。順著巧英的力量,她哭喪著臉正對著巧英了:“幹嗎這麽用力,你也欺負我。”
“你得罪隊長了?”
“沒有。他是隊長,我躲他都來不及……他叫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那怎會?”
“我……”眼淚在梅花眼眶打轉了。
“不要哭,我們女人的眼淚比黃金貴。”
“我曉得你勇敢,但我忍不住。”
“跟我比,你幸福著!”
巧英的手勢簡單,梅花能看懂。祥根身體不好,五個孩子五張嘴巴,隊裏分的米都不夠喝粥,怎麽辦?熬啊!苦日子,總能熬出頭的,她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孩子快快長大chéng rén。她還讓梅花多生幾個孩子,孩子長大後好日子會來的。巧英最後比劃說:“就是吃黃連,我也要把孩子拉扯大。”
“米不夠吃,你怎麽辦的?”
“吃粥,或者向隊長借點米。”巧英想了幾秒後接著比劃,“祥根會厚著臉皮到隊長家去。我不同意這麽做,可他說麵子重要,肚子也重要,我也由他借了。”
“我也拉不下麵子的。”梅花用手心揩著眼睛。
“這就對了,這麽多年來,我都沒掉過一滴眼淚,你說你能哭嗎?”巧英拍著梅花的肩膀。
“那對阿毛呢?”
“也不能哭,不過……”
“不過啥?”梅花急急地比劃,她想忍不眼淚,但淚水卻等不得巧英笨拙的比劃,偷偷滾落了下來,一顆,兩顆,三顆……終於如夏天的陣雨般傾瀉而下。梅花索性張開嘴巴,“啊”地一聲哭了出來,她邊哭邊比劃,“我忍不住……我的眼淚不聽我使喚……”
“回去告訴阿毛,讓他明早拎點東西,到隊長家裏去一趟。”
“阿毛不肯幹這種事的,再說了,你也不喜歡這樣做的,這跟進人家屋裏偷搶有啥區別?”
“叫阿毛去。”巧英用笨拙的手勢比劃著,“你不曉得,還有幾戶家庭主動把女人的身體送給他呢。”
“送shàng mén去給隊長睡覺?”大嚇人了,梅花睜著大眼睛比劃。
“對啊,身體送給他後,你幹得比人家少,工分拿得就比人家多。”
“我……”梅花的心提了起來,那天下午房間裏發生的一切出現在眼前了,忙用袖口擦去額頭的汗水,比劃著,“天太熱了,咱們回家吧,我回去對阿毛說說這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