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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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年初開始,阿毛都堅守承諾,禮拜一下午陪明觀叔聊天。

    禮拜一下午生意相對清淡,吃過午餐後他就收攤,先到醫院抓幾貼中藥,然後到水洞埭市場買幾個蘋果梨頭或者香蕉,有時還會用煙票買一二包煙,坐在明觀叔床沿邊,和他聊上一二個小時。他不擅長說話,平時也很少和人家聊天,肚子裏能用來閑聊的話題本來就不多,所認每次都是搜腸刮肚地找話題,幾個月下來,把可以聊的東西,或者說可以向明觀叔傾訴的話題都拿出來聊了一遍,包括想讓梅花生個兒子傳宗接代,包括母親疼愛體貼梅花的生活細節,包括補鞋子時聽城裏人說的奇聞逸事,還包括結婚前跑到榆樹下說的心裏話等等,而且絕大部分時間都是他說,明觀叔聽,明觀叔有時微微點頭後接過幾句話,有時以“嗯”、“好”或者“不錯”等表示一下態度。6月底,他聊完了所有的話題,但看看時間還早,不好意思放了東西走人,竟然把陶富文睡梅花的事說了出來。這次,明觀叔沒有點頭接話,也沒有以“嗯”、“好”或者“不錯”等表示個人的態度,眼睛盯著他的臉,不說一句話。明觀叔病得瘦骨嶙峋,兩個眼睛瞘在眼骨裏,像兩個深深的黑洞。

    完了!明觀叔是陶富文的父親,而且隻剩下一口氣了,萬一氣出個三長兩短,怎麽辦?

    要是能收回剛才的話就好了,但說出去的話射出去的箭,傷人是難免的了,阿毛心裏充滿了懊悔,隻得以一副委屈的樣子看著明觀叔。明觀叔抬起黑洞上方的眉毛,把視線從阿毛身上轉移到晃動的兩隻手——與其說是手,不如說是表皮發黃的雞爪。這兩隻雞爪蜷在一起,對著阿毛不住地晃動。

    “阿叔,你怎麽啦?”

    阿毛撫摸著發黃的兩隻雞爪,輕輕地問。他當然知道,明觀叔晃動手勢是在罵兒子,也是在向他表示道歉,可這個動作卻讓他的心情一下子從懊悔上升到負罪感,仿佛不是陶富文睡了梅花,而是他睡了小妹。這時,明觀叔輕得像縫針掉在地上的聲音傳進了他耳朵:

    “阿毛,對不起。”

    “你不能這麽說。”阿毛把手心按在明觀叔手背上,擠出笑容,“我隻是隨便說說,我是個重朋友情的人,阿叔盡可放心,我不會和富文計較的。”他本以為這句寬慰的話會讓明觀叔放開蜷在一起的兩隻手,沒有想到明觀叔不但沒有放開兩個手,反而流下了眼淚。發黃幹澀的眼眶裏淌落出的幾滴渾濁的淚水,慢慢滲進瘦削且滿是溝壑的臉皮褶皺中,讓他坐立不安,手足無措起來。明觀叔隻剩下一口氣了,怎能讓他代兒子道歉呢?真要道歉,也是陶富文的事!而且,明觀叔道歉了,這事難道就這麽算了?自己不跟陶富文計較了?自己真不應該拿這個事聊天,好心辦成了壞事,他紅著臉,訕訕地看著明觀叔。

    阿毛輕輕地掰開明觀叔的手,並把兩個手放在他胸前,讓他躺著歇息一下。明觀叔沒有拒絕,後背靠到床背,慢慢地合上眼睛,仿佛在沉思,又仿佛在回憶往事。房間裏頓時的沉悶氣氛連同空氣中的黴菌和中藥味,讓阿毛窒息。開口向明觀叔解釋吧,不忍心打破明觀叔的沉思;現在離開吧,惹明觀叔傷心了,沒讓他重新開心起來,又覺得對不起明觀叔,正當走也不好,留也不是的時候,明觀叔睜開了眼睛:

    “阿毛,為啥要告訴我這件事?”

    “我錯了。”他答非所問。

    “為啥錯了?”

    “我不該告訴你這件事,讓你傷心了。”阿毛如實坦白。

    明觀叔坐直身體,艱難地咽了口水,輕輕地說:“你沒讓我傷心,我兒子讓我傷心了。”

    “阿叔,讓這件事過去吧,算我沒說。”阿毛懇求。

    “你真沒讓我傷心,是我兒子讓我傷心了。”明觀叔重複剛才的話。

    “阿叔,你真不要傷心了,好嗎?你這樣,我心裏不好受。”

    “曉得了。”明觀叔點點頭,微微坐直身體。

    明觀叔平靜了心情,阿毛站起來和他道別。明觀叔將手搭到他膝蓋,對他微微搖頭,示意坐著別動。阿毛露出笑容,說下個禮拜帶梅花一起來看他,並教他學啞語,還問他想吃什麽,下個禮拜一並帶過來。明觀叔手心摸著他膝蓋,問他,想不想聽他壓在心頭的故事?阿毛不想掃明觀叔的興,故作驚喜地問:

    “啥故事,壓在阿叔心頭?”

    然後鄭重地點頭,一本正經地回答:“當然想聽了,還我想每天聽阿叔講故事呢。”

    阿毛以為壓在明觀叔心頭的故事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事,要麽是陶富文不給他抓藥的原因,要麽是朱小妹怎麽不善待他,所以拿起桌上的茶杯,讓明觀叔喝口茶後再說,但明觀叔沒有要茶,讓他點根煙抽,而且接過煙後一連問他三個記不記得——記不記得當年被押進體育場時朝他搖頭的動作,記不記得當年被批鬥時什麽都沒承認的場景,記不記得第三天趙寵英吊死在荷花浜自家前廊屋的事情。明觀叔原來要告訴他當年睡趙寵英的事!阿毛從來就沒有相信過這件事,馬上點頭回答,記得清清楚楚,他還在背後罵富文不像話,這些大逆不道的事是要遭報應遭雷劈的。

    “我家欠寵英一條人命哪!”明觀叔眼角淌出兩滴渾濁的淚水,斷斷續續地說出了隱匿於心的傷心事,也解開了阿毛那天心中的疑惑。當年阿毛預料的沒錯,明觀叔根本沒有睡趙寵英,隻是因中午喝酒的緣故,在還糞桶時用手摸了她屁股,還香了她麵孔,趙寵英推開後不再理他,他也沒趣地離開了她家。本以為這隻是一件沒有第三人知道的小事情,他回家後差不多把它忘了,可不知啥原因,這件事在荷花浜被添油加醋地傳開了,而且越傳越離奇,越傳越懸乎,還傳到了他兒子耳朵,說什麽古家村的鰥夫和荷花浜的寡婦大白天在豬棚裏睡覺,幹柴碰到烈火,差點把豬棚都燒成灰了。人正不怕影斜,讓那些捕風捉影的人去說吧,無中生有的事情隻是一陣風,刮過飄過就沒了,就這樣,他平安無事地過了幾個月。一天晚上,兒子和父親卻進行了一次長談,兒子火冒三丈,父親有口難辯。

    兒子問父親:“上次荷花浜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父親回答:“假的。”

    “無風不起浪,我是民兵連長,老頭子和別的女人睡覺,我今後怎麽抬頭做人?我要和你劃清界線。”

    “人家不相信我,你也不相信我?”

    “我相信大家。”

    “好,你相信大家,反正阿爸我對得起自己的良心。”父親有點義正嚴辭。

    “明天要批鬥你和那個寡婦。”兒子離開了家。

    翌日早上,他還沒來得及吃早飯,兒子帶著幾個他從來沒見過的小青年,強行把他拉到大隊倉庫,非要讓他交代和趙寵英睡覺的事情。沒幹那事怎麽交代?任憑他們氣焰如何囂張,態度如何惡劣,他就是眼眼看鼻子,一言不發。就這樣餓了一個上午、餓了一個中午、餓了大半個下午後,他被押到了南門體育廣場。在體育場門口,他向阿毛搖頭,隻是想告訴阿毛,不要去那邊看他,他不想讓阿毛看到他的狼狽不堪和兒子批鬥老子的悲慘畫麵,況且批鬥的結果怎麽樣,他心裏沒底。他沒想到趙寵英經受不住折磨後說了假話,更沒有想到趙寵英因為受不了群眾的冷眼旁觀和冷嘲熱諷後上吊自殺……

    明觀叔在講述往事的時候,接連抽了七八根煙,阿毛聽他的話連著給他點了七八根煙——這是生病後從來沒有過的事。自患病後,他每天最多抽三四根,一根是在吃過早餐後,一根是在吃過中餐後,另一根是在吃過晚餐後,有時晚上睡覺前再抽一根。他不是不想多抽,而是沒有多餘的煙抽,每次阿毛來看他時塞給他的煙必須抽上一個禮拜,最後幾根都泛潮了。這天,他話匣打開了,煙癮也打開了,連著抽了七八根煙後不覺得嗆,也不覺得頭暈——平時抽煙不多的人一下子抽這麽多煙肯定會覺得頭暈難受。心中的苦悶吐出來後如釋重負的緣故吧,懸了**年的石頭落地後,人也感覺輕鬆許多,第八根煙抽完後,他讓阿毛再給他點一根。這回,阿毛沒有答應,說他已抽八根了,再抽肯定要煙醉。

    “不會醉的,阿叔我石頭落地,輕鬆了。”

    “石頭落地也不能再抽。”

    “阿叔是躺在棺材板上的人了,不曉得還能抽上幾天。”明觀叔把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在阿毛眼前晃動著。

    “那……今天最後一根?”

    “好,最後一根。”

    抽第九根煙的時候,明觀叔問阿毛,相不相信他剛才的話。阿毛一本正經地回答說,相信,怎會不相信呢?那天下午開始他就認定阿叔是無辜的,所以就每天給他送飯團和大餅油條。明觀叔嘴裏吐出淡得幾乎不存在的煙霧後再問阿毛,為啥要把這事告訴他?阿毛沒有回答。明觀叔難道就為了放掉壓在心中的石頭,才告訴他這件事?不會這麽簡單吧?

    明觀叔扔掉手中的煙蒂,緩緩地說出了理由,他本不想告訴阿毛這件事,畢竟這是**年前發生的事,既不光彩,還因為他的緣故冤死了人,可剛才聽到阿毛說陶富文和梅花睡覺的事後,覺得阿毛心中有怒氣,就想用這件事告訴阿毛,不要和富文鬥,他鬥不過富文的。當年為了怕受牽連,主動跳出來和父親劃清界線,親自主持批鬥父親的大會,心腸的硬和手段的毒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來的。雖然沒過多久因為父親是個liú máng也受到了牽連,被摘掉了民兵連長的帽子,但後來還是利用各種手段爬到了隊長的位置。明觀叔最後扔掉手中的煙蒂,對阿毛說:

    “當年,害死寵英的人其實不是我,而是他。這樣的人,你鬥不過的,到頭來會死在他手裏,包括你娘子梅花。”

    “阿叔,我不和他鬥。”阿毛安慰明觀叔。

    “不鬥就好。”明觀叔閉上眼睛,像是在自責,也像是沉思。

    阿毛最後一次和明觀叔聊天是在7月初。他一是不忍心看著明觀叔一天天瘦下去,自己無能為力不說,還要違心地寬慰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二是7月初去看望的那次,已病入膏肓,連蒼蠅都拍不死的老人不但沒能去醫院接受進一步的檢查治療,卻讓兒子趕進了豬棚。這間豬棚簡直就像貓狗線粉店的茅廁,不僅因為它狹小壓抑的空間,更因為裏麵的惡臭和悶熱。他可以忍受明觀叔房間裏的中藥味和黴味,卻不能忍受肆意亂飛的蚊蠅和直入眼球的豬糞,更不能忍受做兒子的虐待行將就木的老人這種行為。這個不孝之子大概預料到父親離死期不遠了,不希望父親死在家裏,所以在豬棚裏安了電燈,把臨死的父親趕進了豬棚。

    讓父親睡在豬圈的隔壁,這是兒子做的嗎?

    阿毛從明觀叔那兒回來後,心情沉重無比,真想把明觀叔接到自己家裏,或者帶他到縣醫院去檢查身體,哪怕住上一二天院也好。這樣的想法持續了半個月,終究沒有付出實際行動,直到七月底的一天,從母親嘴裏知道明觀叔沒能熬過這個夏天,死在豬棚裏的死訊後,心裏偷偷地罵著陶富文:“是這個畜生害死了阿叔。”他甚至擔心明觀叔死了後,這個畜生說不定還會做出遭天打雷批的舉動,隨隨便便在荒草圩上挖個坑,把父親掩埋了事。

    一個生前不好好孝敬父親的兒子,會大張旗鼓地操辦父親的葬禮?

    阿毛的擔心是多餘的,陶富文不但認真地操辦父親的葬禮,還把葬禮辦得風風光光,讓村裏村外人都豎起拇指嘖嘖稱讚:

    “明觀養了個孝兒子。”

    “我們死了後,排場有他一半,就安心閉眼嘍。”

    明觀叔絕對想不到,生前被趕出房間,連一句告別話都沒人聽的他,黃泉路上會風光無限地去見閻王爺。雖然仍躺在豬棚裏,但身上的壽衣從裏到外全部用柔軟的棉布新做了,洗澡師傅給他擦了個幹淨身,剃頭師傅給他剃了個清爽頭,還修了麵,刮了幾個月沒刮的胡須,嘴裏還安放著一小金塊;外麵天氣炎熱異常,裏麵感覺不到炎熱不說,還沒有一丁點的臭味,原因是隔壁的公豬讓兒子趕進了吳秀龍家的豬圈,由他娘子代喂著,瘦小幹癟的自己四周和床底下擺滿了盛放冰塊的木盆——這是生前想都不敢想的待遇;門口豎著村裏三台揚穀扇,風呼啦啦地吹,引得村裏的小孩都站在電扇前不肯離去;吳秀龍帶著幾個小夥,輪流給他守夜,精神高度集中,眼睛都不閉一會兒;前麵兒子屋裏頭,折錫箔的心無旁騖地折著錫箔,縫白鞋麵的聚精會神地縫著白鞋麵,念經的念經,道場的道場,花圈擺了一圈又一圈,麻將聲是一圈又一圈,一切井然有序。但是,那些人中,為啥沒有阿毛和他母親呢?難道兒子沒有上他家報喪?

    陶富文的確沒有去阿毛家報喪。

    母親吃過早餐後知道明觀叔去世的消息後,不敢走出家門半步。梅花不會說話,陶富文或者小妹來家裏報喪時,家裏沒有她怎麽行?阿毛娶水珍時,考慮到明觀隻有陶富文一個兒子,而且兒子沒有和父親分家,所以給他家去了一個禮信,陶富文雖然沒來,但明觀過來喝了喜酒;阿毛娶梅花時,母親同樣給他家去了一個禮信,陶富文雖然沒來,但明觀叔病中還是托良平送來了喜包,說明這門關係沒斷,明觀叔死了後,陶富文肯定會來報喪,或者派人來報喪,可大半天等下來,就是沒有等到報喪的人。死了不來報喪,說明這門關係斷了,母親不是心痛兩家關係的斷裂,她隻是想祭拜一下明觀,畢竟他是阿二生前的好朋友,阿二死後,要是沒有他暗地裏的關照,她和兒子不一定能活到現在,而且在兒子和梅花結婚這件事上,又是他去了趟縣城後才促成了這件事,可以這麽說,明觀叔是他家的恩人。

    恩人出殯那天,阿毛、梅花和母親早早地來到古橫橋,目送著安葬的隊伍,眼珠淹進了淚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