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懷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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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過後,母親的心情才慢慢變好。
媳婦例假一個多月沒來了,按她的猜測,媳婦有喜了。兒子結婚大半年來,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這一天了,她樂滋滋地搶著幹家裏的活,生怕媳婦順動一根手指而動了胎氣,哪怕燒個飯洗個碗也不行。
家裏缺少工分,但家裏更缺少孫子孫女,工分可以讓兒子年底時到生產隊出錢買,孫子孫女隻能是媳婦肚裏生。母親已經不讓媳婦出田勞動了,每天出工前,對著媳婦的肚子,比劃說,在家好好保養身體,將來養個大胖兒子,有時她還會把前門鎖上,生怕媳婦走村串戶動了胎氣。中午或者黃昏回到家後,母親也始終圍著媳婦轉——媳婦來到灶屋,她跟到灶屋,媳婦來到房間,她也跟到房間,而且每天比劃著同樣的內容:
“想吃點什麽?”
“家裏的事情由我擔著,你千萬不要沾手。”
母親桌子下麵擺好了一隻紫紅的全新木盆,這是她讓隔壁隊的箍桶師傅為肚裏的孩子箍的,隻要媳婦出現嘔吐症狀,她就會用那隻木盆接嘔吐物,不走半步就能將媳婦胃裏的東西吐幹淨。可是,媳婦怎麽沒有一點嘔吐的征兆,甚至連反胃的跡象也沒有,還是吃什麽香什麽,在嚼元青豆時津津有味的,怎麽看都像在嚼牛肉。
“想吐?”母親比劃。
“元青豆味道好,不吐。”梅花不懂婆婆的意思,用調羹舀了一大勺。
“那……不想吃辣,或者酸的東西?”
“喜歡一點點的辣,酸像餿掉了,不喜歡”
母親考慮幾秒,比劃:“晚上我做個菜,保證你吃了還想吃。”
“啥菜?”
“香辣泥鰍。”
“阿毛買泥鰍了?”
“我下午到壟溝去畚。”
“這麽熱的天,我不讓你去。”
母親擺擺手:“你在家好好休息,或者到床上躺著,到時你吃就是了。”
母親給梅花舀兩勺元青豆,給自己搛了幾粒,使勁地嚼著,邊嚼邊自言自語地說:“泥鰍啊,是水裏的人參呢。”
母親手拿竹簍簸箕,頭戴麥秸草帽,用阿二簸箕畚泥鰍的辦法抓泥鰍。當年阿二在壟溝裏畚泥鰍,她拿著木桶跟在旁邊。每當阿二把肥壯的泥鰍放到木桶,她總用手指點泥鰍頭,數著桶中的泥鰍,1、2、3……好鑽地的泥鰍一條卷著一條盡往木桶底鑽,她怎麽也數不清木桶裏到底有多少條泥鰍,阿二就告訴她,回去把泥鰍倒在泥場上,冷毛灰在它們身上一灑,他們就會往外跳,到時就數得清清楚楚了。今晚,母親要為媳婦做一餐香辣泥鰍,她也要像阿二那樣把抓到的泥鰍往泥場上一倒,再灑上冷毛灰,然後給活蹦亂跳的泥鰍開膛破肚,挖出內髒,在油鍋裏一煎一煮,放上新鮮的辣椒。梅花肯定和她當年一樣喜歡,她這樣想著,把簸箕穩穩壓住壟溝一邊,自己跑到另一邊,學著當年阿二的樣子,兩個腳丫叉開,慢慢往簸箕的那一邊趟去,然後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從底部托起簸箕,渾濁的壟溝水順著大小下一的竹簍縫隙往下滴,滴在了她的袖口衣角和褲管,她無暇顧及這些,眼睛盯著簸箕,盯著濾過水後竹簍裏活蹦亂跳的泥鰍,1,2,3……這回,她數得清清楚楚。每一次托起簸箕,裏麵至少有**條泥鰍,這些泥鰍跟當年的泥鰍一樣大,一樣壯,一樣肥。
稻田裏沒有一點遮陰,火辣辣的太陽照著母親窄窄的肩和瘦小的背。母親臉頰緋紅,衣服褲子全部濕透。隊裏上了年紀的女人,有的躺在屋後竹園裏打盹乘涼,有的坐在滿是補丁的草席上逗孫子孫女,細細的脖子上掛著汙跡的毛巾,細細的手臂把扇子扇得呼呼響,嘴裏埋怨著這個讓人熱得喘不過氣來的天氣。她們紛紛說:
“這個鬼天氣,真不讓我們活了。”
“處暑都已過半,白露就在眼前,太陽還這麽辣,看來上天是明擺著跟我們做對。”
看到全身濕透的母親左手拎木桶,右手抓簸箕從屋前走過,那些女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誌英啊誌英,你神經一定搭錯了,大熱天的不在家休息,竟跑到太陽底下曬。看到竹簍裏肥大粗壯的泥鰍時,她們的眼睛裏一下子放著光芒了,不約而同地發出“哇哇”的讚歎聲的同時,用指尖輕點泥鰍頭,調侃道:
“泥鰍壯陽的,給阿毛吃?”
母親掂著竹簍,自豪地回答:“給媳婦畚的,當年阿二每天畚泥鰍給我吃,我生了兒子阿毛。”
“喲喲呦……”她們在一連說出三個呦後大概想起當年母親的確有這回事,但仍繼續調侃,“這是阿二老家的祖傳秘方,現在傳給你了。”
“泥鰍是水中人參,可補身體了。”
她們的眼睛仍不離泥鰍,似真似假地問:“養兒子,靈光的?”
“那是。”母親輕輕地蓋上竹簍蓋,“吃泥鰍,養兒子。”
一隻腳擱在長凳上,拇指和食指拾掇起粘稠的一條泥鰍,嘴饞的梅花看到桌冒著熱氣的香辣泥鰍,味腺開始起作用,從泥鰍尾巴入口,大快朵頤起來。她邊舔邊稱讚母親手藝好,泥鰍味道好:
“姆媽,燒得味道真好,有點辣,有點鮮,還很香……”她想再找出幾個表揚的詞匯時,感覺胃底有東西往上翻騰,速度既快又急,忙把泥鰍放在桌子上,右手捂住嘴巴,哭喪著臉,“姆媽,我想吐……”
“吐這裏。”母親拿出桌底下的木盆,騰出左手比劃。
“這新的?”梅花搖頭,指縫裏的huáng sè液體粘粘地往下墜,像掛在絲線上的蜘蛛。
母親一手接過晃晃悠悠的蜘蛛,一手興奮地比劃:“不要緊,這木盆為你肚裏的小孩箍的。”。隻一會兒功夫,母親手心裏就匯成稀稠的蛋清,隨著指縫滴入木盆。
“姆媽,我吐了,那……”
母親喜滋滋地比劃:“你跟我當年一樣,懷上了。””
此後,梅花總在吃到一半的時候肚裏反胃,嘔吐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母親總用那隻紫紅色的木盆接過梅花的嘔吐物,然後到河邊清洗。梅花嘔吐的東西不過是幾口唾液和幾口未消化的米飯,母親卻喜歡端著木盆到河邊清洗,然後把木盆擱在門廳廊下的牆壁邊,對著陽光晾曬。每天下午,阿毛家門廳廊下,紫紅色的木盆把太陽光都染成紫紅,折射在屋前的泥路上。村民一走到阿毛屋前,總會扭頭看廊下牆壁邊那隻洗得幹幹淨淨的木盆。有幾個多嘴的婦女,嘴裏大聲叫著“阿毛他娘,在家嗎”,左腳並著右腳跨進門檻,把嘴裏還殘留著臭毛豆味的嘴巴湊到母親耳朵邊,大聲地說:
“叫阿毛不要去補鞋了,照顧啞巴要緊。”
“阿毛他娘,古家煙囪不倒啦,放心閉眼吧。”
“錢啊,是賺不完的,啞巴的肚子比錢值錢。”
母親搓著幹癟的雙手,回答說,根本用不著兒子插手,會把媳婦照顧得胖胖的,還有,現在她能閉眼嗎?不能!她還要把孫子領大後才閉眼。
樂得合不攏嘴的母親還多次托劉嬸到中藥店買益母草,有時自己屁顛屁顛地到縣城買回家豬肝和草魚,有時讓兒子買回家蹄膀,益母草燉豬肝、草魚湯、蹄膀湯等營養豐富的菜湯把媳婦吃得白白胖胖。
阿毛心裏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梅花是他的女人,古家的媳婦,肚裏的孩子就是讓古家煙囪繼續冒煙的柴禾。可掰著手指算計梅花懷孕的時間,心裏總不踏實,孩子真是他的嗎?橫算豎算,左算右算,梅花在那天下午或晚上懷孕的可能性最大,那天下午,陶富文睡了梅花,那天晚上,他和梅花做了好幾次愛。
阿毛沒有像多嘴的婦女說的那樣,關掉補鞋攤在家照顧娘子,相反在家待的時間更少了。雞棚裏的第一聲雄雞啼鳴聲響過,他就穿衣洗漱,餓著肚子來到十字路口,忙到近中午才抽出時間到貓狗線粉店吃一碗線粉、到鮮得來餛飩店吃一碗餛飩。阿毛也搞不懂,梅花懷孕後,補鞋攤的生意會一下子這麽好——一大早,人還沒到十字路口,大老遠就看到五六個人等在攤前——這可是幾年來沒有過的事情。阿毛有時這樣想,孩子跟他沒有緣分,要不,怎麽不讓他照顧梅花呢?有時,他又這樣想,孩子跟他很有緣分,是他保佑著自己,生意才這麽好。最後,他得出這樣的結論:
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左右著自己,生意才這麽興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