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預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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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產隊向農戶分發當年最後一次大米。

    隊裏分米量按照口糧、工分和出灰數五三二比例計算,全年共分五次米——陽春三月金色油菜花遍布田野時,黃黴季過後晚稻剛抽穗時,雙搶大忙後稻穀全部入倉時、冬至前家家戶戶忙著燒赤豆糯米飯時和春節前夕家家戶戶忙著準備過年時。阿毛家三口人,是隊裏除五保戶以外口糧最少的,要分到足夠點的米,隻能出錢買工分。160斤大米、3擔稻柴讓阿毛家喜笑顏開,母親忙著把糯米洗淨晾幹,準備明天碾粉做團子和赤糕,梅花高興地坐在灶跟拉風箱。外鍋煮著明天做團子餡用的赤豆,一股淡淡的豆香溢滿整個灶屋。風箱嗄吱嗄吱叫著,梅花的心歡快地跳著,她讓母親多淘幾鑼米,今年多做幾籩赤豆團子,春節時讓娘家帶一籩回去,也讓弟弟mèi mèi高興高興。

    下午分到米的家庭都笑逐顏開,男女主人都忙著洗碗刷鍋和淘米燒飯,小孩們在隊裏的水泥場上玩著“官兵捉強盜”遊戲。整個村莊傍晚時分煙囪裏飄蕩出的炊煙都比平時濃稠許多,大米的香味像歸家遊子舍不得離開母親,盤旋在屋頂上方。天色暗了下來,阿毛見幫不上什麽忙,拄著拐杖來到水泥場上。正玩得起勁的小孩們全部脫了隻剩球衫,滿頭大汗地在水泥場上跑著樂著,大一點的“官”追逐著躲在最後麵的“強盜”,嬉笑聲在場上回蕩。阿毛把拐杖放在一邊,蹲在場邊,盡情地欣賞著眼前的童趣。二十多年前,也是這樣的遊戲,也是穿著這樣的球衫,自己就是其中的玩伴,還有富文,還有良平,富文扮“官”,他扮“強盜”,躲在良平等一幫夥伴的後麵,良平叉開兩手,千方百計阻止著富文捉他,然後,他扮“官”,富文扮“強盜”,在場上跳著蹦著樂著笑著。

    眼前走來了祥根。這個胡子拉碴,蓬亂頭發的瘦弱男人,手裏拎一隻北京鴨,沒有停下腳步,隻是向阿毛搖頭,嘴巴往手裏的鴨子呶著。又到隊長家求情借米了,阿毛理解他家的苦,五個孩子,靠巧英一個女人支撐全家,下午肯定沒分到多少米。阿毛細細地打量著場上正玩得起勁的孩子,祥根兩個兒子不在中間。這一刻,場上的歡笑聲頓時沉入了海底,四周一下子寂靜一片了,祥根剛才無奈的苦笑在他眼前來回晃動。尊嚴不能當飯吃,除了厚著臉皮跑到陶富文家求開恩預支幾十斤大米過個春節,做丈夫的,做父親的還能怎麽樣?阿毛拄著拐杖,跟在祥根後麵,他要看看這個可憐的男人是怎麽低聲下氣討好隊長的。

    陶富文家屋門緊閉,原本大捆的幹柴均紮成小捆,一小捆一小捆地堆放在場角廊角,顯得擁擠不堪。祥根把北京鴨放在門檻外,猶豫幾秒後敲門了,一下、二下、三下……直至第八下的時候,門內傳出朱小妹的聲音。

    “誰啊?”

    “我,古祥根,富文在家嗎?”

    “有啥事?”

    “借點米。”

    門“嘎吱”一聲打開。朱小妹拎著門栓站在裏麵,陶富文跨出門檻後,門又“嗄吱”一聲關上。祥根的腳步跟著陶富文來到東牆角的柴垛。柴垛一邊的柴禾已被抽去,中間也已抽空,剩下的那一半像被挖了心髒的公雞。陶富文從柴垛裏抽出一小撮麥秸,抓著秸根,用麥穗拍打著發黃的柴垛,問:“這麽晚了,來啥?”

    祥根沒有急於回答,他摸出一根皺巴巴的香煙遞給陶富文,拿起火柴給陶富文燃上後,給自己燃了一根,說:“過年了,五個孩子五張嘴,不借米不行哪。”祥根說完這話後大概狠狠地抽了口煙,重重地咳嗽幾聲後把煙蒂扔到地上,還用腳擰了兩下,“本想陪你抽幾根,你看我這身子,也快了。”

    “沒分到?”

    “分是分到了,可30斤米不夠吃!春節期間,巧英娘家還要來作客人,不燒鑊子米飯招待他們,這張臉沒地方擱哪。”

    陶富文眼睛看著祥根的眼睛,沒有說話,也沒有吐出一絲煙霧。阿毛看得很清楚,陶富文把煙霧全部吸進了肚裏,他怎麽連煙霧也舍不得吐出?阿毛這樣想著,陶富文忍不住咳嗽一聲,嘴裏鼻子裏才飄出一絲淡淡的煙霧。

    “隊長,誰家沒有三五個孩子,孩子大了,會還上的,我雖沒幾年活了,但興許看得見。”祥根補充了一句。

    陶富文把煙擱在嘴唇上,為難地說:“透支戶實在太多,隊長端平這碗水,難哪!”

    祥根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煙給陶富文夾在耳朵上,近乎央求:“我家要求不多,就預支100米斤,明年你給扣上。”

    陶富文把燃盡的煙蒂文扔在腳下,也用腳尖狠狠碾了幾下:“要不,你花錢買點工分,我給你買足10分工,讓秀龍重新算一下你家的分米量。”

    “陶隊長,玩笑開大了,家裏有錢還會來求你預支?”祥根顯然沒有預料到陶富文會這麽說,停頓了幾秒後,又加大聲音補充說,“大年夜家裏的菜錢,都不曉得在哪呢!”

    前廊下的鴨子這時“嗄嗄”叫了起來,還撲騰著被捆的翅膀原地跳出了幾米,祥根趕緊對著鴨子罵了幾句:“你這鴨子叫什麽叫,沒見我和隊長商量事兒呢。”

    “那……”陶富文把耳朵上的煙拿在手上。

    祥根隨即從口袋裏掏出火柴給陶富文點上。陶富文猶豫片刻後,打開屋門進入了屋子,幾分鍾後遞給祥根一張皺巴巴的紙,說:“100斤,到秀龍那邊去,明天一早開稱。”

    “陶隊長,謝謝了!”祥根接過那張紙,微笑堆滿了瘦削的臉。這個可憐的男人,從口袋裏摸出兩根煙,分別夾在陶富文兩個耳朵後,才邊咳嗽邊往回趕。

    阿毛斜靠在柴垛邊,輕輕地喘著氣,見祥根走遠後,走出柴垛,回到了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