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分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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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出生的那天下午,春雨蒙蒙。

    溫柔如絲的小雨點把剛吐出花苞的油菜葉衝洗得綠如翠幕,把阿毛家屋頂三間破瓦條也衝洗地像刷了一遍黑漆。

    全新的粉色條紋毛巾平攤在寫字台上,從下到上依次疊著藍色小棉襖、大紅抱被、灰色土布小尿布和毛線打的小鞋子,冒著熱氣的一碗用鍋巴紅糖泡的糖茶和一把手柄烏黑,刀口磨亮的剪刀放在台麵中央,床邊放著全新的紫紅木盆,木盆裏倒著大半盆溫水,這是母親和劉嬸迎接孩子的準備工作。母親還煮了一碗糯米粥,媳婦生下孩子後,她會親手把粥連同紅糖水一口口喂給媳婦吃,讓媳婦分泌濃濃的奶汁。為了剪斷連接梅花和孩子的臍帶,劉嬸把剪刀鋒口對著灶膛的火苗燙了三分多鍾,直到刀口顯紅為止。

    接生前,劉嬸埋怨母親,為啥不關照阿毛早點回來,男人力氣大,可以做個幫手,她現在也老了,不比當年有力了,萬一梅花生不出來……母親用手心堵住劉嬸嘴巴。劉嬸頭頸一扭,嘴巴逃開母親的手心,繼續埋怨,錢可以等人賺,肚裏的孩子不等人接,要麽明天她過來,給梅花接生?母親白了劉嬸一眼,讓劉嬸啐痰,把不吉利的話吐掉。劉嬸嘴裏說母親是個老封建,低頭啐了口清痰在地上。母親向劉嬸解釋阿毛不回來的原因,兩個老人,你一句我一句,開始下麵的對話:

    “阿毛說生意忙,反正回來也幫不上忙,多賺點錢也好。”

    “生意忙就可以不管女人和孩子啦?”

    “這是女人的事。”

    “難道不是做父親的事?”

    “你講的不是沒道理。但阿毛說不定也有他的道理,去年買工分花光了所有的錢,今年還要花錢買,結婚時欠的錢也要還上,再說了,孩子滿月、周歲哪一樣不要花錢。”

    “錢重要,還是女人和孩子重要?”

    “當然女人和孩子重要。”

    “阿毛是不是嫌梅花啞巴?他是不是變心了?”

    “你想到哪裏去了,他哪敢有這種想法,不過……”

    “不過啥?”

    “梅花懷孕後,阿毛好像是有心事,也沒以前那樣熱乎了。”停頓片刻,母親補充說:“大概梅花身體不肯給她吧。”

    劉嬸認同了母親的想法:“阿毛回家後,你要好好說說他了,女人第一胎就這樣,那以後怎麽辦?”

    正說著,梅花嘴裏開始“嗷嗷”吼叫,肚子開始慢慢有了征兆,上下起伏波動,像初夏翻滾著的麥浪。母親馬上蹲在前麵,左手抓住梅花已汗淋淋的右手,右手比劃,媳婦用勁,用勁,再用勁,孩子快出來了。劉嬸翹著屁股蹲在後麵,把耳朵湊近梅花肚子,成竹在胸地對母親說,孩子應該進產道了,開始按壓梅花肚皮,母親也挨到劉嬸旁邊,按壓媳婦肚皮。

    梅花的吼叫聲越來越大,殷紅的血水滲入了棉墊,棉墊由灰白變成血色,由一小圈變成一大塊,直至將整塊棉墊都浸濕成血色。

    阿毛到家時,梅花身邊躺著一個嬰兒。

    大紅抱被包裹著的嬰兒小手捂著小耳朵,睡得很甜。阿毛伸手想抱她,梅花手指刮著他手背,輕輕地比劃說,她剛睡著,沒吃一口奶就睡了,讓她多睡一會兒。阿毛執拗地抱起抱被,放在膝蓋上看著熟睡中的孩子腦袋,正當他想解開抱被結時,梅花的手已經按在結上了,還用一種迷惑不解的眼睛看著他。阿毛堆起笑容,比劃:

    “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我看一下才放心。”

    “為啥不放心?”梅花吃力地抬起身。

    阿毛還是打開了抱被。孩子的鼻梁不高不挺也不塌,他吃不準,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孩子的腿和他一樣是瘸的,雖然他清楚自己因後天生病而腿瘸,是不會遺傳給孩子的,但是,心情矛盾的他還是希望孩子和他一樣,是個瘸腿。肉嘟嘟的兩個小腿八字型蜷縮在抱被裏,大小一致,長短一樣,沒有瘸的跡象,而且睡覺的姿勢可愛極了,嘟著小小的嘴巴,呼吸輕而均勻,小手捂著小耳朵……阿毛伸出手指,在孩子鼻孔上方按了一下,看了三分鍾後才重新係好抱被,放在梅花身邊。梅花裹著方巾斜靠在床上,眼睛盯著阿毛的手和臉,沒有笑容,沒有比劃,待孩子放到她身邊時,豆大的淚珠一下子滾落了下來。

    “為啥哭?”他比劃。

    “女娃不好嗎?”梅花一隻手背擦著臉上的淚水,另一隻指著頭頸上密密麻麻的小紅點,“吳秀龍說你富了,你可以對我不聞不問了。我懷了孩子以來,你啥時候問過我痛問過我累?沒有,一次都沒有。剛才我差點連命都沒有了,而你一回來就要吵醒孩子。看了就放心了?你有啥不放心的,難道女兒不好,難道女兒就不是你孩子了?”

    “我隻是看看。”

    “看啥?”

    “就是想看看。”

    梅花的淚水越來越密集地從眼睛裏淌出來,她不敢發出聲音,母親在灶屋做飯,她不想讓母親知道自己哭泣。

    母親做好水蒸蛋,躡手躡腳地推門進來了。同為女人的她佩服媳婦的堅強:當時,孩子的頭才探了一點點,媳婦從頭到腿全是汗水,聲音嘶啞無力。生過孩子的女人都知道,最後使出的那點力,哪怕是小小的一點力氣,就可以拔出一個大大的蘿卜,可媳婦已經耗盡了全身力氣,有氣無力地比劃說不想生了,生不出了。關鍵時候怎能放棄?現場的產科醫生劉嬸超乎想像的冷靜,一邊指揮她按壓媳婦肚子,一邊讓她用啞語和媳婦對話:不要急,深呼吸,一切順利,孩子快出來了。劉嬸心手相應地指揮著她和媳婦:一二三用勁,一二三用勁,媳婦終於順利生下了孩子。母親看到流淚的媳婦,馬上把兒子從床邊拉開,用手心擦著媳婦臉頰上的淚水:

    “好媳婦,產娘不能哭,一哭老來眼睛要瞎的。有啥難過事對我說,有我在,阿毛不敢欺負你。”

    “他……他沒欺負我,……看到孩子睡得香,我高興地流眼睛了。”梅花嘴角露著一絲難為情的微笑。

    “沒欺負就好,我給你煮了蛋,趁熱喝。”

    “我不餓。”

    “這怎麽行,蛋湯催奶,喝了它,奶水就出來了。明天我讓阿毛買個豬蹄。”

    母親不容媳婦比劃,伸手端過水蒸蛋,舀了一調羹後放在嘴邊吹氣。梅花順從地張開嘴巴。看著媳婦咽下最後一口水蒸蛋,母親拉著兒子的手來到灶屋。

    灶屋裏彌漫著檀香的味道。灶頭上一對紅色的蠟燭即將燃盡,細細的幾根檀香也燃去大半,燭油在灶麵上形成一圈紅色帶白的粘稠物,上麵零星灑著點點香灰。母親對著蠟燭,表情嚴肅,並讓兒子馬上對老祖宗發誓,以後不能惹梅花哭泣。阿毛一下子心慌了,竟然用手跟母親比劃:

    “我……我沒惹她生氣,我……”

    “我耳朵能聽。”母親聲音打斷了兒子的手勢。

    “我……隻是想看看抱被裏的孩子,是不是跟我……一樣。”阿毛顫抖著聲音。

    “跟你什麽一樣,是個蹺腳?”母親的聲音一下子提高八度,燭光把她的臉也映得威嚴起來:“我要你現在發誓,以後決不能惹梅花哭泣。”

    “我真沒惹她生氣,一打開抱被,她就哭了,我不曉得為啥哭。”

    “我知道。”

    “姆媽……你怎會知道?”

    “她七裏香你想兒子,女兒將來畢竟是人家的,她也想給你生個兒子。”母親說,“你剛才的動作明擺著對梅花生個女兒有想法,這能怪她嗎?她做得了主嗎?以後,你絕對不能說喜歡兒子,不喜歡女兒的話。”

    “誰說我喜歡兒子,就不喜歡女兒了?”阿毛問。

    “那你要看啥?”

    阿毛語塞。

    “這段時間,你啥時候關心過她?她肚子越大,你離她越遠,可她還為你說好話,這樣的女人,打著燈籠都難找。”母親進一步責備兒子,“你生意好了,可以翹尾巴了,現在你是當爹的人了,必須好好對待梅花。”

    “我知道。”阿毛雙手合在胸前,對著快燃盡的蠟燭,發誓。

    “保證對她好,要是不好,必遭天打雷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