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童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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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胡蘭,十四歲,參加革命遊擊隊,

    愛勞動,受學習,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劉胡蘭,十四歲,參加革命遊擊隊,

    愛祖國,受人民,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隊裏的小孩都愛用這首童謠跳皮筋,阿毛也聽慣了這首童謠。每次黃昏回家,隊裏的泥場上,總有七八個小孩,三人一組,額上滴落著汗水,臉上蕩漾著笑容,邊跳皮筋邊唱童謠。1981年的那個深秋,小華已經2歲多的那個深秋,不知哪個愛惹事的人把他編成童謠,讓三個他從沒有見過的孩子在泥場上邊跳邊唱:

    古阿毛,苦命鬼,寡婦娘子嫁給伊,

    嫁給伊,不算數,撲通一聲,躥進湖裏;

    古阿毛,苦命鬼,啞巴娘子嫁給伊,

    嫁給伊,不算數,頭胎姑娘,不是伊的。

    在唱完童謠後,這三個小孩集中鼓掌,異口同聲地說:“古阿毛,苦命鬼,頭胎姑娘不是伊的,人——家——的!”

    阿毛的心一下子收緊。頭胎姑娘不是伊的,什麽意思?!難道這是公開的秘密了?心慌到極點的他把腦子裏所有的粗話都罵了出來:小牌位,小棺材,小畜生……無奈找不出更厲害的話,但還不解恨,悻悻地又加了句:

    “敲斷你們全家人的腿。”

    小孩根本不懼怕胡子氣豎的阿毛,他們收起皮筋,拿出口袋裏放著的繩子,三五個一組,嘻嘻哈哈地跳起了繩子。阿毛站在原地,目光在他們臉上掃射,仿佛要從臉上找到教唱童謠的那個家夥的名字。紅撲撲的臉蛋淌著亮晶晶的汗水,哪會刻有名字?阿毛拐到他們中間,用勁喊:

    “啥時候開始唱的?”

    “就今天。”孩子們沒有停止跳繩,異口同聲地回答。

    “以後唱不唱?”阿毛又問。

    “不曉得”

    “誰教你們的?”

    “不曉得。”孩子的聲音仍然響亮一致。

    “真不說?”

    “不曉得。”

    阿毛攥緊拳頭,對著孩子上下晃動:“好,算你們厲害。”

    阿毛雖沒能從孩子嘴裏得到dá àn,但已猜出**分:天殺的隊長不會傻到不打自招,也編不出這麽上口的句子;吳秀龍,這個肚子裏有點墨水的人……肯定是他!聯想到他說“此地無銀三百兩”時狡猾詭秘的笑容,他拿梅花手帕時定定的眼神,不是他還會是誰!可轉念又一想,吳秀龍沒這個膽啊!那……背後的主使就是陶富文了,是陶富文授意吳秀龍編這首童謠,然後教小孩子唱,而且在看到他的時候唱。但這不是明著告訴大家,他睡了梅花,他為什麽這麽做?難道想讓梅花無臉見人,最後也跳河自殺?想到這,阿毛全身汗毛直豎,忿忿地咬著牙說:

    “天殺的隊長,你要招報應的。”

    “古阿毛,苦命鬼,頭胎姑娘不是伊的,人家的!”孩子們這幾聲清脆的聲音,像蒼蠅在飛舞,像飛機在盤旋,自阿毛離開水泥場的那一刻起,就沒從他耳邊消失過,他完完全全感覺到被剝光了衣服,像遊街似的回了家。

    他把小華放在桌子上,從頭到尾看小華。真希望有台顯微鏡,能看清小華身上所有的一切:鼻子,鼻子裏麵的鼻毛,毛發,毛發下麵的毛囊……但是,除了鼻梁外能看什麽?或者說能有什麽證明小華是他的兒子?沒有了,已經三歲多的小華,怎麽看都既像他,也像陶富文。兩個鼻孔,跟他的鼻孔一樣圓潤,鼻尖上的肉也像他一樣厚一樣挺,但鼻孔上麵的鼻梁卻平滑平坦,像扁扁薄薄的小土丘,一點沒有自己的影子,特別是兩眼中間的鼻骨,本應該像鋒利的錐體般鑲嵌在那裏,而且越長越尖,可這個錐體怎麽也看不出隆起的趨勢,好像裏麵不是骨頭,而是海棉,一塊隻是用於分隔左右眼的屏障物。

    這個女娃,該隆起的沒隆起,不該流的卻流了出來。每天淩晨二點半左右,小華肯定要尿床一次,像定了鬧鍾。又不能馬上換床單,家裏也沒有這麽多床單可以換,梅花沒法,用家裏原來剩餘的土布剪了十幾塊一米見方的墊布,墊在濕漉漉的地圖上。梅花太寵這個女兒了,每天夜裏折騰得沒法睡覺,本應該責怪幾句,或者輕輕揍一下,可她總感覺沒事,還笑mī mī給小華脫褲子,用溫水擦屁股,有時她褲子被小華尿濕了,把阿毛叫醒後點著濕褲子哈哈笑著,好像這是小華給的榮耀,弄得他哭笑不得。有兩次,阿毛實在看不下去,在小華屁股上擰了幾下,這個小華,小題大做,閉著眼睛在床上又躥又跳,大哭大鬧,眼淚源源不斷地滾下來。睜著眼哭的孩子是夏天裏的雷陣雨,兩三下就雨過天晴了,閉著眼哭的孩子是春天裏的細雨,霏霏蒙蒙永不停歇。小華就是春天裏的雨,沒有半小時的哭鬧是停不下來的,到最後就是抽噎著也不睜眼。梅花心疼女兒,怒目而視阿毛,還生氣地比劃問:

    “女兒尿個床,惹你啥了?”

    “你是不是又開始了?又要嫌我生了個女兒?”

    阿毛無話可說,倒頭便睡。

    小華晚上尿床,白天還要流鼻涕,兩個鼻孔裏好像儲有源源不斷的泉水,黃黃的鼻涕一年四季不間斷地淌著,像兩條粘滑的蝸牛爬在嘴巴上方。衣服左肩上,梅花用別針別了塊手帕,每天一換,早上幹淨清潔的手帕,到了晚上,總是黑乎乎濕漉漉的。給小華取手帕是母親的活,梅花把這個活交給了母親。每天晚上,小華洗澡或睡覺前,母親把手帕從衣服上取下時,總皺著眉頭說:

    “這孩子像誰呀,這麽大了還流鼻涕。”

    “不像我?”阿毛總試探著問。

    “像。”母親嗔著回答,“誰說不像?”

    “那你剛才說啥?”

    “我是說,你小時候嘴巴上麵幹幹淨淨的,沒有她那樣天天尿床,搞得房間裏尿臊味熏天。”

    “是不是奶喝多的緣故?”阿毛問。

    “當年,你叼兩年了……”

    阿毛不讓母親說下去,又問:“那梅花的……不好?”

    “女人的奶都是血化的。”母親搖頭。

    “再大一些應該會好吧!”

    阿毛其實很想知道陶富文小時候是不是既尿床也流鼻涕。他說這句話有雙關的成分——他有時在想,要是現在的小華就長著和他一樣挺拔的鼻梁,那他……他興奮地不敢想像了,就是小華每晚在床上拉屎,他也會聞著香,小華嘴巴上麵的鼻涕,也肯定沒有蝸牛爬在上麵的感覺,而是兩根漂亮的線粉粘在嘴巴上,聞著香,吃著更香,說不定他還會湊上去舔一舔嚼一嚼,並美美地咽下肚裏,就像把貓狗線粉咽下肚。

    小孩泥場上的童謠,像一塊大石壓著阿毛的心。這次不和陶富文說清楚,陶富文下次還會想出花招羞辱他的,是的,羞辱他,他已把這首童謠當作陶富文羞辱他的開始。陶富文睡了梅花,他也睡了朱小妹,已經扯平。雖然小華可能不是他的種,但也可能就是他的種,他雖然不自信,但顧慮畢竟隻是種猜測。小華是個女娃,女娃不可能有男人一樣挺拔的鼻梁,但小華的鼻梁也沒有陶富文的塌,特別是鼻孔和鼻尖上的肉,還是有他阿毛的印子。說小華不是我親生的,那就是說小華是你生的了,你必須要拿出證據,否則跟你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