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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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直覺告訴陶富文,阿毛是來惹事的。陶富文想拉阿毛到屋外說話,可阿毛一進灶屋就把拐杖擱在桌角,手肘抵桌沿,雙手磕下巴,坐在凳子上不站起來。

    “到外麵說話,家裏不方便。”

    阿毛漫不經心地回答:“有啥不方便的?”

    “你來吵架還是串門?吵架就到外麵吵去。”

    “不來吵架,就說個事,耽誤不了幾分鍾。”阿毛揚起眉毛,傲然地說。

    “好,你說!”陶富文一屁股坐在阿毛對麵。

    兩個男人,四隻眼睛,一張桌子,兩個凳子,沒有茶沒有煙,就這麽麵對麵坐著,揣著心事盯著對方眼睛看。朱小妹本想給阿毛泡茶,阿毛的眼神告訴她,來者不善,她擔心阿毛不掛鎖的嘴巴,趁泡茶的機會用眼神提醒阿毛。可陶富文一句“把我的茶杯拿到房間去”的話,隻得乖乖地拿著男人的茶杯進了房間。她覺得自己是一頭鼻子上拴轡的母牛,陶富文是牽著韁繩的牧童,牧童的手牧童的話就是她邁開雙腿的方向,是她不折不扣執行的命令。

    灶屋一片沉寂,兩個男人誰也不先開口說話。

    死一般的沉寂,讓朱小妹害怕。她把兩個兒子支在床上,耳朵貼著房門,聆聽著灶屋的聲音,生怕漏掉任何一點可以讓他得到信息的動靜,哪怕是一聲歎息,或是濃痰啐地的聲音。沒有,灶屋沒有一絲聲響,隻有自己的心跳聲,既快又劇烈,像要跳出胸膛。她有一種尿急的感覺,深吸一口氣,把兩個膝蓋夾緊算是憋尿,側著頭傾聽著外麵的聲音,對自己說:

    “我尿急,你們肯定心急,看你們能憋到什麽時候。”

    如朱小妹所料,兩個男人確實沒有憋住很長時間。朱小妹先聽到自己男人的聲音:“瘸腿,你為啥不說話?”

    “你比我清楚。”傳來阿毛咬牙切齒般的聲音。

    “笑話,我了解你的想法?”富文輕蔑的聲音。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別繞了,直接說吧,等會兒我有事出去。”

    “有種你不要賴。”阿毛的聲音有點大。

    “我家還有人,你說話輕點!”富文壓著聲音。

    “你為啥編那首童謠?”爾後,一聲重重的拍桌聲傳入耳朵。阿毛大概用掌心拍打桌麵的,聲音脆得像拍在她臉頰上。

    “你說啥,童謠?”

    “……古阿毛,苦命鬼,啞巴娘子嫁給伊;嫁給伊,不算數,頭胎姑娘不是伊的。”阿毛壓低聲音念的童謠,讓朱小妹的心一陣顫抖:這麽說,小華難道是富文的女兒了?完了,阿毛又來算帳了,這頭強驢萬一告到縣裏,富文官司豈不吃定了?這時,富文手指敲擊桌麵時“咚咚”的聲音伴著他沉重鼻音的說話聲傳來:

    “你的意思,我編了這首童謠?”

    每次富文碰到棘手的事情,總喜歡用手指敲擊桌麵,他說這樣一敲一彈,覺得自己在聽音樂,緊張的情緒就會慢慢鬆弛。看來,富文這次心裏發怵了。

    “不是你還會是誰?難道是小孩編的?”

    “我有這水平?”

    “隊長水平高著!”

    “我不跟你攪舌頭,凡事都得憑真憑實據。我編的,證據在哪,拿出來,不然,當心我告你——誣陷。”

    “還反咬一口,誣陷,你去告啊,現在就去!”富文的話顯然激怒了阿毛,朱小妹耳邊傳來四五下重重的拍桌子聲和阿毛明顯抬高了的聲音,“二年前,我吃了烏龜肉,娘子讓你睡了也沒吭聲,因為你是隊長,你可以一手遮天。可現在你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土地快承包了,明年要承包到戶,你為所欲為的日子沒了。其實,二年前那個傷疤,在今天傍晚前已經結了,可你還拿來說事,你想讓全天下人都曉得你睡了梅花,你覺得光彩了?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你都替你害臊,頭胎姑娘不是伊的,小華不是我阿毛的?是你的?好,你的種,你有種,看誰先告倒誰!”

    “去告吧,我等著。”富文仍壓著聲音。

    “你不要後悔!”

    “不後悔。”

    “好,你等著。”耳邊傳來凳子移動的聲音,然後是拐杖觸地的“咚咚”聲和灶屋門“吱嗄”的拉門聲,阿毛大概被氣走了。

    “我等著。”富文終於放開了聲音。

    陶富文拉滅白熾燈,像一具骷髏,沉沒在了黑暗裏。

    童謠確實不可思議,是誰編了這首童謠,又是誰說出了他一直隱匿於心的揣測?看到啞巴的肚子鼓起來,他也在算計時間,肚子早不鼓晚不鼓的,偏偏在睡了她以後鼓起來,難道是巧合?但按理說沒有外人知道這件事,瘸腿和啞巴也不至於傻到公開宣揚此事。

    莫非是吳秀龍?

    這個勢利鬼肚裏有點墨水,肯定是他!

    難道,他對我有意見?

    陶富文閉著眼睛,心裏罵著吳秀龍這頭蠢驢:這不是把他推上風口浪尖,叫他難做人嗎?阿毛強驢一根筋,真說不定去告他。阿毛說得對,世道變了,他的權利就是兔子的尾巴,嘴巴說不怕阿毛告,那是騙他也騙自己的,誰不怕吃官司?qiáng jiānliú máng罪可不是鬧著玩的,搞不好還得崩腦袋。現在槍斃犯人的地方已經從南門廣場挪到海邊的九龍山。想到那裏空曠的雜草地,一股冷氣從背後襲來:公判大會結束後,五花大綁先遊街,然後押送到海邊,“砰砰”子彈聲想過後腦漿塗地。高橋那邊正在建造的火葬場,說不定就是自己的焚燒地,一股青煙後隻剩下幾塊沒燒盡的骨頭……陶富文這樣想著,竟然沒聽到朱小妹拉亮電燈的聲音。回過神來時,小妹手捧著他的茶杯,站在他麵前了。

    “阿毛走啦?”小妹坐在他旁邊,關切地問。

    “嗯。”他的聲音是從鼻子裏發出的,生硬異常。

    “吵架啦?”

    “說了幾句。”

    “為啥?”

    “你關心他?”聲音裏還是怒氣衝衝。

    “我關心你,不好嗎?”小妹一副委屈的樣子。

    “男人間的事,你問啥!”陶富文打開灶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