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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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裏的泥路坑坑挖挖,兩米見寬的泥路自東往西直通古橫橋。路北參差不齊的農戶窗戶裏透來的亮光斷斷續續,若有若無地映射出微弱的光芒,像心口捅了刀子的豬鼻喘出的遊絲氣體,四周靜寂無聲,吃飽了就睡的村民躺進溫暖的被窩,有的忙著生崽,有的忙著打鼾。
朱小妹心裏既忐忑又猶豫——她忐忑是因為沒碰到阿毛,怕阿毛把承諾忘得一幹二淨,真去告富文,她猶豫是因為拿不準主意,想停下來等阿毛,又不知道在哪兒等,阿毛什麽時候能回來。
一路行走,一路忐忑,一路猶豫的朱小妹昨天晚上就沒有睡個安穩覺,心裏一直糾結著三個問題:碰到阿毛,要不要把三根毛的事告訴他?阿毛知道她藏了毛,會怎麽想?富文知道她被阿毛睡了,又會怎麽想?仰臥想半宿,沒有dá àn;側臥想半宿,沒有dá àn;俯臥想半宿,也沒有dá àn。最後,實在無奈,幹脆坐起來,問自己:
“要是吳秀龍提出要我陪他睡覺,我會不會也送上身體?”
開始說不會,吳秀龍是個貪小便宜的人,不可能給雞蛋糕、麻球和鵝頭頸,但又馬上說會,而且義無反顧、心甘情願地送上身體,吳秀龍是個有文化的讀書人,細皮嫩肉,寫得一手好字,都答應蹺腳的阿毛,難道拒絕四肢健全的正常人?那麽,陳德榮家1、2、3都不清的夏國中,肖林娟家比她大**歲的光頭陶國林,馬麗那個釣黃鱔吃的小夥古善良?想到這兒,她竟然傻傻地笑了。
“善良不錯,雖然身材不高,但年輕力壯的。”
“不過按輩份,善良應該叫我嬸了,哪有嬸嬸睡侄子的。”她苦笑著回想著,回想著苦笑著,最後喃喃自語著:
“我骨子裏也是騷的。”
那天晚上,朱小妹到木桶裏撒了十次尿,睡得如死豬的富文一次都沒聽見。這個男人長了一顆啥心,刀都橫在脖子上了,還能睡得這麽沉?她不知在心裏罵富文多少遍,可也隻能是在心裏罵罵而已,富文就是她頭頂上的那片天,天塌了,她能活嗎?古代有花木蘭替父從軍,她要做一個勇敢的花木蘭,替男人辦事。她這麽對自己說:
“前麵就是刀山和火海,我也要勇敢地試一下,明天晚上到阿毛家,找機會和阿毛說清楚。是的,必須和阿毛說清楚,阿毛你也不清白,你也睡了我,我也可以告你liú mángqiáng jiān,而且我手裏還留著你睡我的證據,那可是鐵打的事實。”
早上醒來後,朱小妹拿出勝利、前進的兩件舊棉襖,放在柴垛上的秸杆上曬了起來。太陽不烈,懶洋洋地曬著發黃的大地。她把長凳搬出門廳,搬進前廊,守候著那兩件棉襖。晚上,到阿毛家去,需要個借口,這兩件棉襖就是她去阿毛家的敲門磚。上次她撒謊說娘家有點急事,阿毛母親主動地讓阿毛送了她去,這次,她仍覺得和阿毛單獨談話的借口還是讓阿毛陪她回家。給小華送去兩件過冬的棉襖,坐上一會兒後,阿毛母親會讓阿毛送回家,外麵這會亂,阿毛母親肯定不放心她一個人走夜路。
朱小妹根本沒料到阿毛會不在家。
這段泥路為啥這麽短,時間又為啥過得這麽快?多希望路上能碰到阿毛,多希望阿毛能從對麵走來。可沒有,對麵沒有人走過,路上靜悄悄的,聽不到一絲聲響。剛踏上往橋麵的第一步石階時,心跳到了極點,猶豫和忐忑一下子變成了恐懼和害怕,兩個眼睛更是不聽使勁地盯住橋墩不放。橋墩下靜悄悄,橋麵上黑魆魆,沒人蹲在橋墩下,也沒人堵在橋麵上。
朱小妹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這段時間,社會上一批嘴上剛長須的小青年,白天睡覺,晚上huó dòng,在夜黑風高的日子裏守候在樹林邊,土丘旁或橋墩處,對獨自一人的婦女動手動腳,甚至搶劫qiáng jiān。他們頭上留爆炸頭,嘴上叼雄獅煙,兩腿穿喇叭褲,三五成群,像幽靈又像魔鬼,像野狼又像狐狸,一旦發現目標就集體行動,前方堵截後方抱腰,搶皮包卡脖子,拉項鏈掏口袋,撕衣服扯褲帶,值錢的東西到手後還會****婦女,更有厲害的,把下身流著殷紅鮮血的婦女裝進放了石頭磚塊的蛇皮袋,扔進河裏,手段殘忍,令人發指。朱小妹越想心越怕,兩個腳在青石頭壘成的石階上蹦跳,心裏默念著給自己壯膽的話——上天保佑、平安無事。她不怕被阿毛睡覺,也不怕被劉美英的貪財男人、陳德榮的傻子男人,肖林娟的光頭男人和馬麗的口吃男人睡覺,但是她怕被那些無業小青年碰上,萬一被他們圍住堵住,肯定就成了他們發泄**的對象,不是一個,而是二個,三個,甚至十個,說不定還會被沉入河底喂魚,命該怎麽保?
“說不定,那幫家夥才剛長毛。”
她不自覺地又往這方麵想去。都三十多的女人,兩個孩子的媽了,即使碰上了應該也不會被qiáng jiān吧,想到這,她心情稍微平靜了些。
朱小妹屏著氣跨上了寬闊平坦的橋麵,她噓了一口氣,沒有放慢腳步,兩個腳使勁往前蹬。右手的布袋摩擦撞擊著大腿外側,發出了沉悶響亮的“嚓嚓”聲。斜穿過橋麵,朱小妹正想沿著石階急速而下時,橋墩邊隱約蹲著的一個黑影讓她的心“唰”收了起來。呆住了,愣住了,僵住了,大腦被什麽東西掏挖成了空白,人也站在石階邊佇立不動。
那黑影蹲著,沒有起來。
朱小妹清醒過來後,本能地用布袋護住前胸,輕輕地吼了聲:
“誰?”
朱小妹腦子裏閃出“跑”的想法時已經晚了,黑影已經一步步沿石階往上走到了中央。他的身材不高,估摸不到一米七,但顯得比較結實。很顯然,黑影蹲了片刻後沒看到其他女人的影子,橋上隻有朱小妹一人,他大著膽子迎麵拾級而上。往前跑已是不可能,前麵正是那個黑影,而且石階往下的那條通向自家的泥路很長,必須穿過十幾畦水田和兩塊土丘後才能到家,往前跑無異於飛蛾撲火,羊入虎口;轉身跑回阿毛家前的泥路,邊跑邊喊邊叫,或許能嚇跑黑影,但跑得過黑影嗎?跑不過,把黑影逼急了,糟蹋自己身體不算,說不定自己就此殞命,隊長女人的金字招牌就此消失。夜色中,朱小妹環顧四周,她多希望此時能有路人走過,即使是手無寸鐵的孩子或者跌跌撞撞的老人,也是她救命的稻草,無人走過,連風都悄悄地停止了。
家的輪廓模糊可見,鬆樹的影子濃黑茂密,寬闊的湖麵平靜如鏡。靜,四周一片沉靜,什麽都停止了,整個世界睡了死了,隻有她,為了男人不被抓不被坐牢,才正麵臨著被搶被奸被殺的可怕厄運。
“誰!”朱小妹又喊了聲。
“我!”
黑影站在離她十幾個石階遠的青石頭上回答。他的聲音尖細,明顯有怕露餡而壓住喉嚨的感覺。雖隻聽到一個字,朱小妹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害怕,會抓老鼠的貓不亂叫,會搶女人的賊不動口。冷靜不能慌,冷靜千萬不能慌!她心裏為自己加油,壯著膽子問:
“你想幹啥?”
“錢。”
朱小妹看到他從褲袋裏摸出一根繩子,拿在手上甩著。
背娘舅,是背娘舅!朱小妹冷靜了下來。她不是不怕背娘舅,她怕,怕得要命。但這個黑影好像與社會上傳來傳去的背娘舅的版本不同——身強力壯的青壯年,在月黑風高的日子,躲在樹林邊、橋梁邊等人跡較少的地方,以守株待免的方式等待路過的單個行人,用一根細長的繩子,在行人冷不防的時候從後麵套住脖子,背在肩上躲到樹林裏或橋梁下,待行人沒有抵抗力甚至呼吸停止的時候,搶光身上值錢的東西,要是碰到年輕女性,還會qiáng jiān或**。今天,對麵的黑影沒有從後麵在她不防備的情況下套住脖子往橋下跑,而是迎了上來正麵衝突。朱小妹大著膽子問:“你是背娘舅?”
“嗯。”
黑影仍用一個字回答了朱小妹的問題。這個黑影可能第一次幹那活,要不早就撲上來了,朱小妹給自己壯膽,硬著嘴說:“我身上沒有值錢的東西。”
“有!”黑影馬上接了話。也許急了,他忘記了壓住自己的嗓子回答,男人的聲音,一個有著濃重鼻音的小年輕的聲音傳到了朱小妹的耳朵。
聽著有點耳熟,卻又想不起究竟是誰的聲音,朱小妹環顧四周,仍沒有一人走過,壯著膽又說,“我喊人了!”
“你……”黑影往上跨了一個石階,把手上的繩子往自己脖子上一套,作出背娘舅的動作,指了指朱小妹的右手,“袋子裏,什麽東西?”。
“棉鞋,女人的棉鞋,你穿不上。”
“你頭頸上掛的東西?”
朱小妹左手抹著脖子,然後伸出手心,說:“我頭頸上什麽都沒有。”見黑影沒有回答,她馬上說,“放我走吧,我除了手上的棉鞋,什麽都沒有。”
黑影顯然有點不耐煩,可能也害怕被朱上妹看清臉龐的緣故,他沒有再往上跨,站在原地,重重地問:“糧票布票煤球票呢?”
黑影又補了句:“我說的是錢有沒有!”
“我沒有,真沒有。”朱小妹近乎哀求了,“我家裏苦,我真沒錢,你還是到別處去吧。”
“隊長娘子會沒錢?”黑影把繩子在手上甩了兩下,“那我不客氣了,你別怪我心狠。”
黑影竟然知道她的身份,那也一定知道她家住址,她兩個兒子長相?朱小妹突然有種冰塊進入體內的感覺,脊背冰涼,汗毛豎直,全身痙攣。不行,絕不能承認自己是隊長娘子,故做鎮靜地回答:“你認錯人了,我不是隊長的娘子。”
“你是。”
“我不是,我的男人是個蹺腳。”朱小妹把阿毛做擋箭牌。
“瞎說,蹺腳娘子是個啞巴。”
“我是蹺腳的第一個娘子。”
“跳河死了!”黑影的話有些重,“快把錢拿出來,不然,你也會死在河裏。”
也會死在河裏?朱小妹徹底垮了。背娘舅對情況摸得一清二楚,還有什麽他不清楚的?說不定她和阿毛野合,她藏了阿毛三根毛等情況,背娘舅也了如指掌。看來他不簡單,是專門衝著自己來的,朱小妹左手往兩胯的褲袋處按了按,平平的扁扁的沒有凸出的感覺,的確沒帶錢包。下一步該怎麽辦?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冒險逃跑,正當朱小妹想拔腿往後跑時,黑影好像看穿了心思,不緊不慢地說:“想跑?你試試看!”
“你想幹啥?”朱小妹重複地問了一句。
“要錢。”黑影仍舊言簡意賅。
此時的朱小妹,已不敢和黑影糾纏下去。當局者也清,熬下去隻能增加危險,逃是唯一的選擇。“阿毛——”她朝黑影的方向,也就是家的方向大叫一聲。聲音裏摻雜著膽怯,但黑影的身體明顯晃動了幾下,還挪動腳步轉身查看後麵是否真有人。朱小妹趁黑影挪腳轉身的瞬間,拔腿向後跑。她要和時間賽跑,和死神賽跑。要是黑影追上來,把繩子往頭頸上一套,她整個人就成籠中鳥和盤中餐,明天還會是蛇皮袋裏浸得既白又胖的人肉,要麽浮在河麵流飄到不知名的地方,要麽沉在河底成為魚兒的美餐。跑,用力往前跑,朱小妹兩腿穿過橋麵,跑下石階,跑到阿毛家前的泥路上。她沒有丟下布袋,萬一黑影追上來,布袋可以作布錘揮舞,作磚塊砸擊,還可以把擋在在頭頸上不讓繩子套住。
跑到阿毛家門口的泥場,朱小妹才敢往後瞧。黑影沒有追上來,後麵什麽也沒有,她安全了。是黑影做賊心虛,還是怕阿毛?朱小妹沒有時間細想,一邊使勁敲擊阿毛家的大門,一邊嘴裏喊:
“阿毛,開門!”
“阿毛,開門!”
她不是個傻瓜,橋麵上沒有叫“富文”的名字,現在沒有叫阿毛母親開門,都是讓黑影知道,她是阿毛的女人。門“哐啷”一聲打開了,開門的是阿毛。朱小妹很自然地一頭撲了過去,還“哇”地一聲哭著叫道:
“阿毛,背娘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