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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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毛的預料沒錯,陶富文在紅星茶館的那出戲隻是第一招,不久就亮出了第二招。

    那是一個星期後的上午,陶富文拿著一隻腳後跟漏水的雨鞋來到十字路口。阿毛本不想接他的破雨鞋,更不願修他的破雨鞋。他認定陶富文過來肯定有意圖,但不知為什麽,手卻不受大腦的指揮,畢恭畢敬地接過破鞋,認認真真地打磨貼膠按壓,最後,還從嘴裏呼出熱氣吹掉了貼麵上的橡膠灰,用幹淨的抹布抹去了殘留的橡膠渣。

    “不要付了。”連嘴巴也不聽大腦的使喚了,心裏想著要多收他一毛錢,嘴裏卻說著違心討好的話。

    “不用客氣的。”陶富文笑得有點怪,從袋裏掏出一個五分yìng bì扔在櫃麵上。

    “真不要付了。”阿毛確實不認識自己了,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抓起yìng bì往陶富文手心裏塞。

    “晚啦。”

    “有啥晚的,我不收就是了。”阿毛沒有聽懂陶富文話裏的意思。

    “我說你對我客氣,已經晚啦。”陶富文不管十字路口人來人往,更不管補鞋攤前有好幾位大嬸排著隊等著拿回自己的鞋子,用手指摳著鼻屎,繼續說,“明天上午騰出東廂房,下午隊裏放東西。”

    阿毛終於回到了現實:“你說啥?”

    “明天下午,隊裏征用你家東廂房,倉庫緊張,磷肥尿素等化肥要放在你家廂房裏。”

    “出招了?”阿毛歪著頭。

    “出啥招?為啥出招?”陶富文手指摳著鼻屎,把黑乎乎的鼻屎粘在木櫃邊,“不錯,給生產隊做點貢獻也是應該的。”

    “你是聰明人。”陶富文手指著木櫃上的五分yìng bì,轉身離去。他一手拎著放著破雨鞋的布袋,一手握成拳頭放在塌鼻梁下,輕輕咳嗽著,跨著輕快的步伐走了。

    出手了,終於出手了,瞅著陶富文的背影,阿毛心跳得厲害。騰出東廂房,母親睡哪裏?母親房裏的桌子xiāng zǐ放哪裏?灶屋天窗這麽小,通向東廂房的那扇門封上後,怎麽采光?還有,東廂房原來的南窗位置肯定會開扇進出的屋門,門上還會掛鎖,門和鎖正對著泥路,隊裏的老老少少,走過時幸災樂禍地瞟上一眼,有好事的可能再編幾個順口溜,我的miàn pí沒地方擱不要緊,母親的miàn pí,梅花的miàn pí往哪擱?可不騰出來,能行嗎?陶富文拿著三根毛,就是不到法院告狀,隻是在母親麵前晃一下,添油加醋說一番,就可以把母親活活氣死。想當年,母親聽到自己在水珍屍體前痛哭的心裏話,就往冰冷的河裏跳,要麵子的母親真不知道這次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那天下午要是陶富文不睡梅花,要是他聽梅花和明觀叔的話,要是睡朱小妹時沒留下毛,那就不會有現在的被動。今天生產隊裏占用東廂房,明天會出現什麽花樣?讓人揪心的不可預料以及無法逃避的必然性,讓阿毛脊背發涼:

    自己會不會成為第二個善良?

    樹活一張皮,人活一張臉,怎麽辦?阿毛已經無心補鞋,當務之急就是長痛不如短痛,想辦法拿回毛。

    可此刻哪裏去找陶富文?

    自己剛才為啥不和他說這個事,是見陶富文怕沒有勇氣說,還是怕大嬸聽見難為情?阿毛心裏懊惱著,雖然看不慣陶富文摳鼻屎的動作,聽不慣陶富文趾高氣昂的語氣,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看不慣也得看,聽不慣也得聽。最後,他得出一個結論:穿鞋的就怕光腳的,現在陶富文光著腳而自己穿著鞋,不見陶富文怕能行嗎?

    “這根香煙就是你,你就是這根香煙!現在它斷了,你斷了,被我擰斷了。”阿毛耳邊忽然響起陶富文昨天的那句話,他用手扯起毛線衫的領子口,聳起肩膀,讓下巴鑽進領子裏,人不自主地哆嗦起來。

    把等候多時的大嬸鞋子補好後,阿毛給木櫃上了鏈條鎖,把矮凳倒置在木櫃麵,算是臨時收了攤。他沒功夫吃貓狗線粉,也沒時間端上碗冒著熱氣的鮮得來餛飩,隻是到街口買了二個雞蛋糕,一路嚼著來到紅星茶館。

    紅星茶館內烏煙瘴氣,人滿為患,通道裏都擠滿了喝茶的人。挑著籮筐或者拿著蛇皮袋的老人,因擠不進中間的八仙桌位,索性將濕漉漉的水泥通道當作溫暖舒適的品茶良座,空著的籮筐倒置或者地麵攤上一張蛇皮袋,一個茶壺,一個茶盅,旁若無人地品茶聊天,使得近二米寬的通道成了一條僅能容納一人進出的羊腸小徑。阿毛吃力地擠進這條小徑,兩個眼睛像兩道高強度的光束,挨個把一張張或開懷大笑或自得其樂或故作沉思的臉搜索一遍:

    靠南窗的那排桌子邊沒有,中間兩排八仙桌邊沒有,後麵三排小方桌邊沒有,通道裏沒有……

    一圈走下來,阿毛看不到一張熟悉的臉,充斥眼球的,除了陌生的臉龐還是陌生的臉龐。

    站在屋門口喘著氣,裏麵的空氣讓阿毛窒息,但又舍不得跨出門檻。拎著破雨鞋的陶富文會到哪裏?時間這麽早,總不可能回家吧?猶豫片刻,生怕漏掉那張塌鼻梁的臉,阿毛重又擠進小徑,即使仍找不到陶富文,看到熟悉的人也是一種收獲,打聽一下陶富文可能的去處總比漫無目瞎找強。這次,阿毛終於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中間靠後八仙桌邊坐著的祥根,讓他有種遇到久違了的朋友的感覺,他興奮地喊了聲:

    “祥根——”

    “你不補鞋,也來喝茶?”祥根看到了阿毛。

    “嗯。”阿毛費力地擠了進去。

    祥根挪動屁股,指著一截凳角,不好意思地說:“擠一下吧,擠一下暖和。”

    “我不坐,我是來找人的。”

    “找人?你母親還是娘子?”祥根從口袋裏掏出香煙遞給阿毛,是便宜的雄獅煙,“自己抽一根,點上。”

    “不抽。”阿毛沒有接煙,“我來找陶富文的。”

    “找陶富文?為啥事?”

    “你有沒有看到過他?”阿毛答非所問。

    “來過,就坐在前邊那張桌子。”祥根指著前邊那張圍滿人的桌子,“不過,喝了一壺茶就走了,走的時候還拎著布袋。”

    “他會去哪?”阿毛有點失望。

    “啥事這麽急?”

    “沒啥急事,就是買工分的事。年底到了,又要花錢買工分了,找他商量一下。”阿毛微笑著回答。

    “這點小事?”祥根搖頭,“換作別人找他商量,我肯定相信,你這個戇頭,我會相信?”

    “真為這事。我和他之間還會有其他啥事?”

    祥根有點意味深長地問他:“那急啥?晚上去他家不就成了?”

    “這個……也對。”阿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祥根從煙殼裏抽出兩根煙,給自己點上一根,把另一根放在阿毛嘴唇中間,告訴阿毛,不要把他當傻子,阿毛眼睛已經出賣了內心的想法。祥根猛吸幾口煙,吐出經肺泡過濾已顯清淡的白色煙霧,以命令的口吻對阿毛說,香煙蹩腳點,但至少是根煙,點上後坐下抽一根,見阿毛仍站著沒動,想了想,換了種語氣說:

    “這煙沒毒,放心抽吧,但它能解愁。”

    阿毛不好意思拒絕,用祥根的香煙火點燃了香煙,挪動屁股擠到長凳邊坐下後,無奈地輕聲說:“我是沒講實話,這件事不好開口說呀,說了我臉上覺得沒麵子。”

    “陶富文對你耍手段了?”

    阿毛點頭。

    “即使他對你耍手段,你也不要和他抬扛。”

    “這種人當隊長,真是我們村的不幸。”祥根苦笑,“不過,土地聽說要搞承包責任製了,估計顯擺的日子不多了。”

    “要是你當隊長,那就好了。”阿毛不由地感慨。

    “我這把身子骨,這麽老實的性格,哪能當隊長?當隊長得會耍手段,得會利用權力整人,還得有表麵一套做人背後一套做鬼的本事。”祥根從鼻子裏吹出一口淡煙,給自己的茶盅倒了滿滿一杯紅茶後推到阿毛麵前,“他怎麽對你耍手段啦?”

    “他剛才來到我的補鞋攤,要我明天騰出母親的房間,說生產隊裏缺貯存農藥化肥的倉庫,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嚇蒙了。現在清醒了,就想著要當麵問個清楚,為啥要我家騰出房間,這不是明擺著欺負我,叫我以後還怎麽抬頭做人。”阿毛沒有把致命傷——他睡了朱小妹,陶富文拿著三根毛要挾他——告訴祥根。

    “那總有個原因吧,你哪裏冒犯他了?”

    “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的,我又不出工,根本碰不到他,不會冒犯他的。”阿毛扔掉手上的小半截煙蒂,輕輕地呷了一口茶盅裏的茶,故作鎮定。

    “這就怪了,生產隊裏根本不缺倉庫,農藥化肥每年都放在大倉庫裏好好的,幹嗎非要專門搞個倉庫?看來他是存心找你茬的,你、你母親或者梅花,你家三人中間,肯定有人得罪他了。”祥根不緊不慢地掏出香煙和火柴,給自己點了一根,把另一根香煙和火柴放到阿毛手上,“這根點上,抽完再走,我來幫你分析分析理由。”

    阿毛不想聽祥根分析理由,站起來要走。“你猜猜陶富文現在會去哪?我想馬上找到他,我心裏急。”

    “急啥?”祥根胸有成竹地說,“聽了我的話,準保你家房間明天不被占用。”

    祥根把阿毛摁在凳角上,頭頭是道地分析起緣由來:陶富文讓阿毛騰房間的理由很簡單,阿毛補鞋賺了點鈔票,但沒去“塞大腿”,感覺自己在阿毛眼裏沒有份量,權利對阿毛不起威懾力。陶富文是個什麽東西?他是個1分權利當10分用的勢利鬼。自阿毛擺了補鞋攤後,沒有去過陶富文家一次,沒有孝敬過一點東西,陶富文心時肯定惦記著,肯定要想方設法找個理由為難阿毛。用生產隊占用房間作為借口向阿毛索要東西,是一舉兩得一箭雙雕的事,一方麵給阿毛一個暗號,滿足自己的私欲,另一方麵讓人感覺他是個為公家著想的人。要是阿毛不開竅,以後這樣的麻煩事還會有,而且不止一次。祥根還不避諱自己多次給陶富文送東西,他說,陶富文當隊長後,每次他都要送去雞鴨或雞蛋鴨蛋後才能分足大米或預借點米,他家這麽窮,陶富文也沒有放過,可想而知,隊裏其他人家肯定也被他逼著塞過大腿。最後,祥根忿忿地說:

    “阿毛,你別看我家養著幾隻母雞,還咯咯地下著蛋,說白了都是給陶富文養的。有時看著巧英把一個個紫殼蛋當寶貝藏在木桶裏,舍不得蒸給孩子吃,心裏真想拿把刀子捅了這個隊長,可每次還得熱麵孔貼冷屁股,沒辦法啊!”

    見阿毛低頭沉思,古祥根以為說服了阿毛,不無自豪地說:“曉得該怎麽做了吧。晚上拎上點東西去一趟,明天肯定不會封了。”

    “我想現在就找他。”阿毛隻想現在就找到陶富文,要回三根毛。

    “晚上去好!這種事情,像男女間的tōu qíng,不能見光。大白天的,當著來來往往街上人的麵,他不會收東西的。”祥根起勁地為阿毛指點迷津,“而且,陶富文不光不收下你的東西,還會怪罪你破壞他的形象,效果會適得其反,真的……”

    一個說得頭頭是道,一個卻沒有往下聽的想法。阿毛用一聲重重的“我曉得”打斷了祥根的話。“我曉得……我曉得你的意思。”阿毛停頓幾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曉得你的好意,但我絕不會塞他大腿,明天讓他封我媽房間,以後他封我的房間,我和梅花就睡到古橫橋洞。”

    “那……你現在為啥急著找他?”

    “我想要回我的尊嚴。”

    “尊嚴?”祥根笑了,“我被你搞糊塗了,你的尊嚴在他那裏?”

    “對,他拿走了我的尊嚴,我想拿回它。他現在會在哪裏?”阿毛支起拐杖站了起來。

    祥根搖頭,麵露難色。

    “那我走了。”阿毛拄起拐杖擠進了狹窄的通道。

    “阿毛,我雖幫不了你,但你有骨氣,我服你。”祥根的聲音傳進阿毛的耳朵,讓阿毛萌生出雄糾糾氣昂昂,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