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澡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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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吃的是屎,最難找的是人。
茶館裏沒看到陶富文,或者確切地說,陶富文在茶館裏喝了壺早茶後,阿毛就琢磨陶富文的下一個去處——澡堂。那個年代,上茶館喝壺茶和進澡堂泡個澡是男人的兩大嗜好。因為腿瘸的緣故,阿毛從未進澡堂洗過澡,他不習慣身體赤條條地暴露在別人目光下,更害怕別人指點著自己掛在屁股下的左腳,可這次,硬著頭皮,推開了平湖浴室的玻璃門。
平湖浴室位於解放路東首的墳弄,是縣城唯一的一家浴室。墳弄是平湖縣城最寬最長的一條裏弄,算是縣城繁華的幾條裏弄之一,醬紅色的石板整整齊齊地鋪設於地麵,兩邊有不少chū shòu農具化肥或衣服鞋帽的商鋪。浴室門口不大,兩扇紫紅色門框的玻璃門上掛著“正在營業”的牌子,阿毛推門而入,見售票窗內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姐正低頭嗑著葵瓜籽,索性眼睛正視前方,一副坦坦蕩蕩的樣子從她麵前走過。
“你幹嗎?想逃票?”窗戶裏的大姐迅速地把頭探出玻璃。
“我會逃票?”阿毛停下腳步,有點生氣地回答,“我進去找個朋友,三分鍾就出來的。”
“假裝沒看到我,不是逃票,那你說是啥?”大姐聲音很大。
“我真的是去找人。”阿毛攤開雙手,“你看,我幹淨的衣服都沒帶。”
“沒帶衣服才能逃票,不然你敢嗎?”大姐不依不饒,聲音也越來越大,“我說你這個蹺腳,歲數也不小了,有臉做這種事?”這聲音讓跟在阿毛後麵的幾位年青人開始用異樣的目光看他。
絕不能理虧,要理直氣壯,否則真被當成逃票的小青年了,阿毛用拐杖使勁地跺地麵,扯起嗓子說:“你怎麽說話的!我進去找個人不行嗎?難道進去找個人也要買票?”
大姐把嘴裏殘餘的瓜籽殼吐在窗外,冷冷地說:“對!找人也要買票。”
“你這不是qiáng jiān我!”阿毛拉長著臉,狠狠地瞪著這位大姐。
“qiáng jiān你又怎麽啦?又不是我叫你進去的。”大姐越說越來勁,“你可以不進去,退出來我和你就井水不犯河水,否則,我就qiáng jiān你。”
大姐的話惹得後麵等著買票的小青年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其中一個大概認得阿毛的瘦高個還油腔滑掉地調侃:“阿姨,你不認得他?他是十字路口補鞋的蹺腳阿毛,他現在進去了,退不出來了。”
大姐用眼白瞟了小青年一眼,不耐煩了:“你嘴上還沒長毛呢,懂個屁,我才不管他補鞋水平怎麽樣,我隻要管好這扇門,對得起我拿的工資就可以了。還有,你來給我評評理,他想不買票進去洗澡,你說我攔不攔住他?”
“要攔,肯定要攔。”那小青年遞給他幾個yìng bì,“阿姨,給我先買了吧,一個躺鋪,加一個擦背。”
大姐沒有接過yìng bì,眼睛仍盯著阿毛:“急啥?我先收了那蹺腳的門票後再收你的錢。”
小青年無奈地搖搖頭,欲語還休地看著阿毛。
“好,我買!”阿毛瘸到售票口,從口袋裏掏出一疊皺巴巴的10元人民幣,手指蘸著口水抽出一張比較新的,重重地摔在裏麵的桌子上,“二個躺鋪,加二個擦背。”並對後麵的那年小青年說,“小兄弟,今天我請客。”
阿毛完全可以把麵上第一張10塊錢買浴票,他卻故意用手指蘸著口水挑一張**成新的摔在桌子上。狗眼看人低,我阿毛不是你想像中逃票的窮小子,我口袋裏有的是錢。在甩出那張10塊錢時,阿毛感覺甩出了威風。倘若那遝錢裏有一張50塊人民幣,他肯定毫不猶豫地甩那張50元錢,他要讓她用羨慕的眼神看他,還要讓她費力地找零錢。誰知,那個大姐手指著窗口候著的五六個人,其中還有兩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一臉鄙夷地神態說:“牛啥?有錢你就把他們的票全買了。”
“好!全買了,全部躺鋪,男人再加擦背。”阿毛重重地說。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那位大姐把擦背的牌子交給阿毛時,眼裏沒有阿毛希望的羨慕之情,嘴裏卻不忘數落他:“偷雞不著蝕把米。”
門口第一間牆壁上掛著的零星衣服,凹凸不平又濕又滑的地麵,散亂著的幾雙破舊塑料拖鞋,瞬間打破了阿毛腦子裏“浴室”與人頭攢動、熱氣騰騰、喘不過氣來劃上等號的公式。他雖穿著較厚的棉衣,但還是全身打顫,下巴好開始不聽使,上下磕動起來,心也涼了半截:平湖浴室原來是這樣的!這個地方脫光衣服不把人凍壞才怪!陶富文怎麽可能會到這裏洗澡!他嘀咕著,也後悔著自己竟然想著到這裏找陶富文,腳步卻已經跟著小青年進入了中間的休息大廳。大廳裏整齊排列的四排藤榻,椅子上抹得平整的白色浴巾,空氣中微微散發的熱氣,終於讓阿毛對來這裏找到陶富文重新燃起一絲希望。可洗澡的人呢?怎麽隻有中間一排幾個椅子上麵懸掛著外衣?阿毛不解地問前麵的小青年:
“這裏就是躺鋪?”
“對啊。”小青年沒有表現出應有的奇怪。
“我第一次來。”阿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是來洗澡的,我來找一個人。”
“我曉得。”
阿毛濃密的眉毛鎖在一起,不解地問,“你怎麽曉得的?”
“在門口時,你不是跟阿姨吵著不肯買票?剛才在統鋪間,你嘴裏嘀咕著,平湖浴室原來是這樣的,我再笨也猜到了你是第一次進浴室。”小青年用手指了指前麵的藤榻,“上麵沒有掛衣服的位置,說明位置空著,你可以隨便挑一個。”
“那些洗澡的人呢?椅子上怎麽都空著?”阿毛問。
“全在澡池裏泡著。”小青年把手上的浴票放在椅子邊的木凳上,把布袋放在藤榻子上,手指著正前方牆壁上的老式鍾,笑得有點靦腆,“上午10點,浴室開始營業。現在還不到10點半,誰會出來?”小青年脫下外套放在藤榻上,一位老頭過來熟練地把叉杆套進外套頭頸領口,掛在上麵的掛鉤上。
“給,這是擦背票,拿進去先替我排個隊。”小青年把擦背票子交到老頭手上。
阿毛不tuō yī服,不脫鞋子。
小青年扭頭說:“你真不洗啊,錢都花了,不洗白不洗。再說了,不洗你也要tuō yī服啊,總不可能穿著衣服進澡堂吧,裏麵很潮的。”
“澡堂在哪?”阿毛訕訕地問。
小青年指著最東麵的那扇門:“那扇門進去就是,裏麵熱著。”
阿毛不再說話,慢騰騰地脫著外衣。
“那我先去了。”小青年邊說邊脫光了衣服,穿上塑料拖鞋後小跑著進了澡堂,老頭把內衣內褲連同洋襪用皮帶紮得嚴嚴實實,掛上掛鉤上等阿毛。
阿毛不敢放下手中的外衣,他真不願意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光衣服,他真想坐在藤榻上等澡堂裏的人出來,但想著又覺得不保險——要是陶富文在澡池裏泡上一個上午,自己等到什麽時候?既來之,則安之,阿毛朝旁邊的老頭搖頭苦笑著,終於咬牙脫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裸地拄著拐杖走進澡堂間。
澡堂間裏高溫濕熱的水蒸汽終於讓阿毛感到以前對浴室的形容沒錯。狹小的空間裏這股熱氣騰騰的蒸汽,每走一步都會泛起水花的水泥地麵,讓阿毛莫名地產生前行的恐懼。緊緊地拽著拐杖,不敢重心前移,不敢用力跨大步,全身精赤的阿毛,如冰麵上行走怕摔的孩子,眼睛緊盯著泛起水花的地麵,不敢抬頭往前看。他幸好沒有往前看,澡池裏泛著紅光的眼睛,全都齊刷刷地看著他小心謹慎的表情和躡手躡腳的動作,有幾個愛開玩笑的精赤鬼還不時邊說邊笑:
“唉,地麵真有那麽滑嗎?溜一個跟鬥看看。”
“我說蹺腳,回家吧,讓你娘子燒鑊開水擦個身,總比在這兒摔跟鬥強。”
“我這兒給你留了泡澡的位置,你怎麽進來?”
像趴在湖中央的青蛙,那些人探出一個個淌著汗水的腦袋,用半挖苦半調侃的語言,笑著數落著慢慢挪向澡池的阿毛。悶熱的濕氣,連同濕氣中傳來的笑聲,窒息著阿毛的神經,膨脹著阿毛的汗腺。全身精赤的阿毛,用不斷往外冒的汗水顯示著自己的無畏與勇敢,用眼睛抵擋著他們的數落與挖苦。一張張陌生的臉,一個個挺直的鼻梁,阿毛的心隨著眼睛的移動由熱變涼,由涼變冷。陶富文,你為啥不來這兒洗澡,阿毛內心痛苦地shēn yín著。
“阿毛,裏麵有你找的人嗎?”阿毛聽到了澡池裏小青年的聲音。
小青年的頭仰靠在澡池邊,揮著手和阿毛打著招呼。
“瘸腿?”小青年旁邊窩在溫水裏閉目養神的男人自言自語的聲音傳到了阿毛的耳朵。
陶富文,剛才自言自語的那個人是陶富文!聲音雖輕,阿毛卻聽得清清楚楚。此刻的陶富文全身通紅地站在澡池裏,把滴著溫水的頭發從前額抹到後腦勺,把直往外冒的汗水從前額抹到下巴,自豪又假裝不解地問:
“瘸腿,你跑到浴室來找我?”
“對,我專門跑來找你。”阿毛站在澡池外。
“有啥事?”
“這裏人多,我在外麵等你,咱倆休息室說。”
“這裏全是男人,有啥不好開口的,對吧?”陶富文回過頭問一邊的小青年,話裏充滿著酸味。
“這……我……”阿毛心中已經被陶富文自鳴得意的神情煽得火苗直竄,你陶富文沒有羞恥感我還有呢,但他不敢——更不能——發火,一本正經看著陶富文的臉,想用誠心打動陶富文,“我來找你,想和你單獨談談。”
“啥事不好開口?就在這說吧。”陶富文隨手抓起身邊的濕毛巾,開始摩擦自己的前臂。
陶富文摩擦前臂的同時,還帶著莫名其妙的微笑,仿佛從很遠的地方看著阿毛。
阿毛努力地咽下了一句無禮的話,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他,目不轉睛,也不說話,隻是默默地咬著牙。看來他根本沒有離開澡池的意思,阿毛沒有耐心了,但還是羞於開口毛的事,隻是要求陶富文看在他母親照看勝利和前進的份上,讓其他農戶騰出房間放農藥化肥。陶富文顯然很失望,淡淡地問他:
“就這事?”
“我母親沒地方睡了,我這個兒子的臉也沒地方擱。”
“不會吧?”陶富文假裝不解地問,“你跑來找我,就為這點小事?”
阿毛終於被逼急了,說:“看在咱倆一起長大的份上,那包東西還給我。”
“還有呢?”陶富文已經猛追不舍了。
阿毛用手擦去臉上的汗水,擠出笑容:“還有……以後我們兩家友好相處,不要再抓對方辮子了,這樣做沒意思。”
“怕了,是吧?”阿富文揚起眉毛。
“我怕啥?”阿毛臉上仍掛著笑容,“你又不吃人。”
看著一絲不掛的阿毛,陶富文想笑,30多歲人的,還這麽自以為是,單純幼稚,要是不看在勝利和前進的份上,我早就把臭毛交到你母親手裏了,說不定你母親會像上次一樣往河裏撲,那不叫心裏有愧,那叫義憤填膺。我睡啞巴,那叫給她麵子,那叫寵幸,色膽包天的你竟然敢搬起石頭往自己腳上砸。活該,送死的是你自己!陶富文閉上眼睛,把自己沉沒在了熱氣騰騰的池水中。
小青年朝阿毛甩甩手,示意阿毛可以走了。原先挖苦阿毛的幾個精赤鬼調頭挪到陶富文邊上,用半冷不熱的話說:
“蹺腳,大哥休息了。”
“要不,你到池裏來吧,我們背上癢著,幫著擦一下?”
“蹺腳,我們好奇呀,究竟啥寶貝讓你脫光衣服來拿?”
“你們……你們……”阿毛喘著大氣,忿忿地說。
“呦,還生氣了。”一個精赤鬼把池中的水潑向阿毛的臉。
阿毛正想舉起拐杖發作,耳朵裏傳入了陶富文輕輕的聲音,“是瘸腿的毛,我手上有他的毛。”
阿毛終於忍不住了,陶富文肯定又要把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必須製止他,精赤鬼不像是鄉下的,一傳十,十傳百,弄不好十字路口人人都要知道這事了,阿毛用拐杖戳地,重重地問:“陶富文,你說我要怎麽做,你才能放手,讓我塞大腿嗎?而且,這也關係到小妹的麵子。”
阿毛根本沒有料到這個男人聽到“塞大腿”和“小妹的麵子”後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像一頭獅子般怒吼起來:“瘸腿,你不能說話幹淨一點?塞我大腿?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告訴你,我陶富文清清白白著。幹了事,竟然還厚顏無恥地關心起小妹的麵子來了,心還沒死,是吧?告訴你,小妹的麵子就是我的臉,跟你他媽的沒一點關係!你現在該做的隻有一件事,回去把房間騰出來。”
“你……”阿毛聲音顫抖,不敢往下說了。
“你什麽你!滾!”陶富文朝阿毛啐了一口唾沫,不過唾沫連池外都沒有飛出,像公雞的最後一層絨毛,無奈地飄落在了澡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