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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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低下頭,母親看他的眼神讓他害怕。
阿毛使勁地不去想母親眼神裏的內容,卻像被一種魔力拉扯似的,挖空心思地想它:空洞,失望,呆滯,絕望……這個眼神已經成了兒子對母親的愧疚之情深深烙在了腦海。水珍投河後,是這個眼神,讓自己不忍心追問自盡的原因,一切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是這個眼神,讓他怪自己沒能把水珍肚子搞大,才讓抱孫子心切的母親說出水珍不願意聽的話。
現在,這個眼神又出現了。
而且與當年相比,母親頭發更白了,背也更駝了。
阿毛很想抽自己幾個耳光——為什麽要報複?為什麽打腫臉充胖子?為什麽不肯低頭塞大腿?上午,自己在浴室裏的話,更是弄巧成拙,現在一切都晚了,坐下來商量的餘地都沒了,陶富文已經不是一個正常人,而是一頭餓昏的獅子了,自己和他,一個幹柴,一個火把,一碰就著,越燒越旺。阿毛把頭垂在胸前,心口發燙,滿腦子都是上躥下跳的火苗。可真要是場大火也就罷了,看得見的明火,總有滅火辦法,苦就苦在這根本不是可以用水可以澆滅的大火,它燒在心裏,還不能見光。而且,陶富文手裏擎著看不見火星的火把,隨時都可能將火把往他身上燃。
母親肯定要怪罪自己,陶富文是隊長,能惹他嗎?該怎麽對母親解釋?是他先睡了梅花,自己隻是報複,不知道小妹藏了毛,要是知道小妹有這招,打死自己也不會和她睡覺。而且,吳秀龍編了順口溜,讓隊裏的小孩唱,自己受不了這樣的侮辱才去和陶富文理論。在門背後拉屎,天總要亮的。與其從陶富文嘴裏知道事情的原委,不如自己主動對母親說。阿毛抬起頭,眼睛迎著母親的眼睛,心虛地說:“姆媽……我不對……我……”
“我曉得。”母親沒有迎接兒子的眼神,而是在兒子抬頭看她的時候低下看碗,把最後一調羹米飯塞進左腿上的孫女嘴裏,“小華,飽了嗎?”
“奶奶,我飽了。”小華拖著鼻涕。
“真飽了?”
“真飽了。”
“今晚小華睡哪呀?”
“睡奶奶房間,小華喜歡跟奶奶睡。”
“乖,小華乖,小華就跟奶奶睡。”母親把孫女交給媳婦,拾掇起桌上的碗筷。
往常,母親總習慣了把兒子的大麵碗放在最下麵,上麵按照麵碗的大小,有次序地疊放媳婦、她自己和孫女的碗,三個人的筷子和孫女的調羹摞在一起放入菜碗裏,左手端飯碗,右手端菜碗,動作迅速熟練。今天,母親把孫女的小碗放到了在最下麵,上麵疊著媳婦、她自己和兒子的麵碗,反向搭積木般搖搖欲墜卻熟視無睹,手上摞著的筷子竟然不知道該放哪裏,想了很久後才夢醒般地“哦”了一聲,嘴裏呢喃著“老太婆老了,可以去死了”的話,重新把按原先的習慣順序疊碗,並摞起筷子放進剩下一小勺鹹菜毛豆湯的菜碗。母親是個講話禁忌的女人,今天講出“去死”的話,心一定涼到極點了,所以才會作出這麽反常的舉動,阿毛看不下去了,訕訕地問:
“你怎麽啦?”
母親盡量微笑地回答:“我沒事,我好著。”
“我錯了,有什麽話就罵出來吧。”阿毛的聲音裏夾雜著哭腔。
“我搬,明天我搬。”母親端起碗,走向灶頭。
自接過小華的那一刻,梅花的眼睛就沒離開母親一寸。母親空洞無神的眼睛,母親反常地拾掇動作,母親努力擠出笑臉卻呈現的一張比哭還難看的臉,讓她心驚肉跳。一直以來,母親的臉龐就如同五月晴朗的藍天,找不出一小片烏雲。母親經常告訴她,愁眉苦臉過一天,高高興興也過一天,高高興興過一天的質量勝過愁眉苦臉過一天一百倍一千倍。在她眼裏,沒有母親跨不過的溝和過不去的坎,今天,母親怎麽啦?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這隻燕子不是失去了自由飛翔的天空了?
梅花哆嗦著身體,緊緊地把小華摟在胸前。
梅花把母親比作清澈透明、一望無垠的天空,把自己比作自由飛翔、築巢育雛的燕子,是在嫁來那年春末的一個中午發生的故事。那個中午,她和母親在前廊下邊吃午飯邊曬太陽,前廊屋角裏的燕窩裏五六隻可愛的小燕子唧唧地叫著。母親抬頭看著燕窩,想了好久後放下碗筷,從灶屋拿出兩根長鐵釘和一塊小木板,從房間拿出一把生鏽的鐵榔頭,還讓她把門廳的八仙桌搬到前廊角落,把她作嫁妝的方凳放在八仙桌上,艱難地爬了上去。前廊的地麵不平,桌子晃晃悠悠的,母親不顧危險,也不讓她扶住凳子,一個人勇敢地爬了上去。按照母親的要求,她先遞給母親鐵釘,後遞給母親鐵榔頭和小木板,見母親顫抖著雙腿,連忙扶住桌子和凳子,但桌子和凳子仍晃晃悠悠的。母親顫抖著雙腳,一手使勁摁在牆壁上保持身體的平衡,硬是用一隻手在燕窩下的牆壁裏釘上了兩隻長釘,並把小木板擱在長釘上。下來時,母親滿頭大汗,看著自己的傑作,露出了滿意的笑容。這笑容紅彤彤的,像早上地平線上跳起的太陽,至今仍深深地印在她腦海中。“這樣,小燕子就不會掉下來了。”母親用簡單的手勢邊比劃邊擦去額上的汗水。“姆媽,我就是那隻燕子。”母親還不熟悉啞語,她一連比劃了五遍後,才勉強讓母親理解她的意思。這次比劃,是印象中唯一的一次連著對母親比劃同一個內容,心裏卻沒有一點煩的感覺。每比劃一遍,心裏就甜一分,臉蛋也紅一分。比劃第五遍時,臉蛋紅得像剛生下蛋的母雞。
“為啥說自己是燕子?”母親的動作很笨拙。
“因為你是外麵的天空。”她指著外麵的天。巧的是,母燕銜著食物正好飛回燕窩,撲展著翅膀,刀尾巴一翹一翹的,就和她指著藍天的手指。
“你的天空是——阿毛。”母親笑了。在比劃阿毛的意思時,母親也用手在下巴處捋著胡須,“阿毛是男人,你的男人才是你的天空。”以前母親在比劃阿毛時,總是將右手擱在右腿上做出一瘸一拐的動作,這次,她第一次學媳婦的動作,手在下巴前捋了幾下。
“姆媽是天空,阿毛是樹,我是樹上的燕子。”梅花捋著下巴,笑得燦爛。
“對,阿毛是一棵樹,你是停在上麵的燕子。”母親也用力地捋下巴。
今天,母親的眼睛為啥這麽無神,梅花扭頭想問阿毛。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阿毛清瘦的臉上也布滿了愁雲,兩個眉頭已經擰在一起,眼睛看著被母親收拾幹淨的桌麵,下嘴唇因被上牙磕住的緣故,沒有一絲血色,白得如同被剝去赤褐色外皮的荸薺。上次陶富文睡了她後,阿毛的臉色也沒這麽難看,她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這張臉色了,心瞬間像拋入河裏的石塊般沉入河底。
家裏真遇到大事了?
淘氣的小華,一改往日的哭鬧無常,反常地把頭靠在梅花胸前,愜意地享受著那份柔軟與舒適,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昏暗的灶屋,母親用絲瓜刷使勁搓著鍋底,“沙沙”的摩擦聲特別刺耳,讓梅花感到耳膜在震動。
梅花伸出右手,把手心在阿毛麵前晃了晃。阿毛睜大眼睛,如惡夢驚醒的孩子,還露著驚恐的眼神,忙亂地比劃:“幹嘛?”
梅花讓阿毛的緊張情緒嚇了一跳,指著背著她刷鍋的母親:“姆媽有心事,你也有心事。為啥瞞我?我是你娘子,我為啥什麽都不曉得?”
阿毛搖搖手,一副無辜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
“你為啥不告訴我?”
“就是……陶富文說,明天生產隊要占用姆媽的房間,說要放化肥農藥。”阿毛上牙磕住下嘴唇,生氣地比劃。
“啥?占用姆媽的房間,那她睡哪裏?”梅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連忙把小華放到桌子上,急急地比劃出一邊串問題,“陶富文啥時候告訴你的?隊裏為啥要占用姆媽的房間?你得罪陶富文了?”
“我沒得罪他。”
“那他為啥這麽做?”梅花的眼眶裏充盈著淚水,“我不信,阿毛,我不信你沒有得罪陶富文。”
“我……真的……。”阿毛心跳加速,猶猶豫豫地比劃著,“我不曉得他會有這招,真的不曉得……我……”
梅花終於哭了出來。
阿毛的猶豫讓她心寒——上次自己的預料沒錯,阿毛和朱小妹肯定有一腿,陶富文開始報複了。燕子仍是原來的那隻,樹卻不是原來的那棵了,別的鳥兒已經停在了上麵,而且還叫得歡呢。梅花越想越傷心,越想越害怕,一隻手抓起別在小華肩上的手帕,低下頭捂住眼睛,另一隻在阿毛麵前比劃:“阿毛,我猜到了,我什麽都猜到了,你不要再比劃了,我不想聽你解釋。
“我……是我不對……”阿毛把手停在空中,眼睛望著已洗好碗筷走過來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