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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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她是拽著阿毛的手急衝衝撲進自己房間的。
母親其實早已轉過身,她側身靜靠在灶頭前,不說一句話,以一名旁觀者的身份看著阿毛和梅花的手勢。阿毛想解釋又害怕解釋的舉棋不定和猶豫不決,迫使母親往前跨了一大步,拽起阿毛的手,往房間拉去。
關上房門,拴shàng mén閂,母親將後背重重地靠在門框上,以一種冷峻的眼神平視阿毛:“告訴姆媽,你真把小妹睡了?”
母親竟然知道這事,第一句話就直擊他的軟肋!阿毛的心跳地很快,脫口而出:“你啥都曉得了?”
兒子的話不啻是一棒沉沉的悶棍直擊母親的腦門,擔心害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母親不住地喃喃自語:“作孽啊,作孽啊。”
“姆媽……”見自己說漏嘴,阿毛低下了頭。他心虛慚愧,卻又暗生如釋重負的感覺,懸在心頭的石頭在沒有一點思考的情況下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地上,心跳也慢慢撥回正常速度了。他又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第一次覺得一個人害怕麵對死亡的原因,其實不是因為心裏怕死,而是腦子裏想像著太多死亡的疼痛難忍猙獰恐怖。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既然承認睡了朱小妹,索性把苦悶一股腦兒告訴母親,他抬起頭,認認真真地說:
“姆媽,我曉得你對小妹好,我是因為報複陶富文才睡了小妹,是陶富文先睡了梅花,我才睡了朱小妹,不然打死我也不敢睡小妹,我……”
“隊長娘子是你碰的嗎?”母親用聲音喝住了阿毛的解釋。
“我是梅花的男人,是陶富文先睡了梅花。”阿毛凸出的喉結“咕嚕”一聲咽下口水,“我曉得自己蹺腳,不能跟隊長比,但我也是男人,我咽不下這口氣。”
“咽不下也要咽。”
“你怎麽啦?”阿毛不懂母親為啥不生氣陶富文睡了梅花,“梅花是你媳婦,他睡了你媳婦?”
“但你是雞蛋,他是石頭,你曉得嗎?”母親反問。
“我不怕石頭。”阿毛雄糾糾氣昂昂地說,但轉念一想覺得自己很粗心很衝動,以致於現在挨打卻不敢還手,母親搬出房間卻不敢聲張的被動局麵,低下頭紅著臉,聲音也弱了幾分,“我原本以為這隻是我和小妹兩人的事,哪想到小妹竟然告訴了陶富文,陶富文才像條咬人的瘋狗。今天上午陶富文對我說這事的時候,我很害怕,我想討好他,他補鞋的錢我說不收,但他不領情。我先到紅星茶館找他,沒找到,又去了浴室,兩人沒說幾句就吵起來,他還把我罵了出來。姆媽,我錯了,我鑽進了死胡同還不懂得拐彎,我一根筋到底。在茶館裏,祥根要我去塞大腿,要是我塞他大腿,他就不會報複了,你也就不會騰出房間了……”
“你三年前睡的小妹?”母親打斷阿毛的話。
阿毛仍低著頭:“是的,三年前的事,小華都沒出生……”
“抬起頭,看著我。”
阿毛抬起頭,用愧疚的眼神迎著母親布滿溝壑的臉,將深烙在腦海的往事——梅花哭泣著訴說被陶富文睡覺,自己買老鼠藥想毒死陶富文,看見前進和勝利清澈的眼睛後不忍心下手,用雞蛋糕拉近和朱小妹的距離,威脅朱小妹和他睡覺——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這次,母親沒有打斷他的話,一字一句聽得很仔細。當聽到兒子是在送小妹回娘家的那個晚上和小妹睡覺時,她竟然全身哆嗦起來:又是自己,把兒子送上了小妹的床,難道這是天注定?自己那天晚上不讓兒子送小妹回娘家,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會發生?母親吧嗒著嘴,喃喃自語著:“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自己做的事怎能讓母親承擔過錯,他抓住母親的手,大聲說:“姆媽,這與你無關。小妹那天晚上其實就是過來叫我的,你讓我陪她回娘家正和我倆的意思,她心裏是願意的。還有,我和小妹訂了約定,我睡她後就不到法院告陶富文qiáng jiān梅花,她也不告訴陶富文被我睡覺。”阿毛隱去了三根毛落在陶富文手上的事,也沒有把順口溜的事情說出來,順口溜關係到小華的父親究竟是不是他的問題,不能讓母親知道這事。
“是我讓你去的。”母親還是喃喃自語。
“你不說,我也會去的。”阿毛使勁地搖著母親的肩膀。
“可我說了。”
“說與不說沒啥區別,小妹就是過來叫我和她睡覺的,他讓勝利和前進陪你睡覺就是想支開他倆。”
母親麵無表情地看著阿毛,把額前的頭發捋到耳後,輕輕地說,“你睡小妹的事,不要告訴梅花。”
“為啥?”阿毛問。
母親緊繃著臉。
“你怎麽曉得我睡小妹的?”阿毛追問母親。見母親緊鎖眉頭一副自責的模樣,忍不住又說,“既然你都曉得了,梅花肯定也會曉得的。”
“她不會曉得的。”母親回答。
“她遲早曉得的。”
“她是啞巴,你想讓她成為第二個水珍嗎?”母親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極力掩飾內心的不平靜,臉上仍浮過一絲忐忑與悲哀,像秋風吹過,像流星閃過。
水珍投河自殺後,阿毛和母親都已把水珍當成忌語,從不主動提起水珍二個字。兒子是害怕自己步水珍的後塵,所以不問水珍為啥跳河自殺,也不問自己為啥也跳入河中,母親心裏明白,兒子雖然糾結著沒能把水珍肚子搞大,但對水珍的死不可能沒有疑問,隻是因為自己跳河自殺,才堵住了阿毛的嘴。母親想的沒錯,那天下午她的跳河自殺,確實是堵住阿毛追問水珍死因的最大原因。父親死得早,阿毛怕在母親傷口撒鹽怕再次把母親推向河裏,所以緘口不提水珍。今天,母親竟然提起了水珍,阿毛的心抖動著,鼓起勇氣問:
“為啥提起水珍來了,我和小妹睡覺,梅花怎會成為第二個水珍?”
“我是怕梅花受不了。”母親站起來,手在床沿邊胡亂地左右抓摸。電燈線太細,緊緊地貼在床杆上,母親睜著眼睛,奇怪地自言自語,“線呢?線哪裏去了?”
阿毛伸手拉亮電燈線,鼻子酸酸的。“我的意思……”
母親旁若無人地把牆角的xiāng zǐ拎到桌子前,認認真真整理起衣服。
母親把話講完了,開始做明天搬房的準備了,阿毛心裏一陣難受,把嘴邊的話吞進肚裏,他打開抽屜,給母親整理抽屜。母親沒有抬頭,聚精會神地折疊著xiāng zǐ裏破舊的幾身衣服。母子倆,一個蹲在地上,一個站在桌前,不說一句話,房間陷入了寂靜。母親的抽屜裏其實沒放幾樣東西,一麵斑駁的鏡子,一隻幹淨的木梳,幾雙大小不一的鞋樣夾在***語錄裏,腳後跟和大腳趾都打滿補丁的洋襪放在最裏麵。阿毛攤開母親的洋襪,喉嚨裏像有什麽堵著,連喘氣都覺得累,腦子卻成了上下翻騰的沸水。
“要不,我現在去求陶富文?”阿毛打破了沉寂。
“等會兒,xiāng zǐ搬灶屋,床搬門廳,我睡門廳。”母親雙手扯著衣角回答。
“我不孝,我現在就去。”阿毛哭喪著臉。
“不要去。”母親轉過身,接過阿毛手中的洋襪,放進xiāng zǐ裏,“明天你仍到街上擺攤,家裏有我和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