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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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母親房間裏出來,阿毛不敢進自己的房間。他想如實告訴梅花,但吃不準梅花會不會步水珍的後塵,一瘸一拐來到了村口的老榆樹。
以前見到老榆樹,阿毛心裏總有說不出的親切感,每次也都會敞開心扉,將心裏的喜怒哀樂一股腦兒托出。樹幹的一動不動,他理解為老榆樹的靜靜傾聽,樹葉的隨風而動,他覺得是彼此的交流。每次吐露心聲後,自己的快樂變成了兩份,老榆樹也分享著他的快樂,煩惱卻像斷了線的風箏,隨風而逝,飄到了望不到邊的高空。可今天,阿毛第一次生出悲哀的感覺,像有一團火在心口燃燒。活得太失敗了,三十多歲的男人,竟沒有一個可以坐下來說說心裏話的人。
“我又來了。”
打好招呼後,阿毛鼻子酸酸的,眼裏也揉進了細沙——我阿毛和不會說話的梅花成了夫妻,現在在和不會說話的老榆樹訴說衷腸,難道這就是我的命?我冒犯了誰?我一個蹺腳,自己保護自己都難,還能冒犯誰?還敢冒犯誰?可為什麽不讓我好好地活著,不讓我有尊嚴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陶富文,你是有權,但有權也不能欺人太甚。你睡我娘子,我睡你娘子,咱倆扯平了,誰也不欠誰,你為什麽還要拿我的毛說事,難道就是因為我不塞你大腿?我怕你了,我是怕你了!他耳邊想起了明觀叔那天說的話:“這樣的人,你鬥不過的,到頭來會死在他手裏,包括你娘子梅花。”
我會死嗎?
梅花會死嗎?
黑夜,如黑紗編織的一張網從天而降,將阿毛從頭到腳罩入其中。阿毛用勁力氣伸出雙手摟住凹凸不平的樹幹,就覺得自己成了一艘沒有櫓的水泥船,老榆樹就是寬闊的湖麵,一眼望不到邊,他一個人坐在船頭,努力尋找著河岸,可四周白茫茫一片,就像掉進了蒸騰著霧氣的大冰窟,找不到停靠的地方,突然,船漏了,水像蝗蟲般洶湧而來……
“我心裏苦悶。”阿毛把鼻子抵住樹幹上,痛苦地說。
阿毛耳朵裏沒有傳進熟悉的“阿毛”或“唉”的答應聲,難道老榆樹也不理我了?難道連老榆樹也怪我生我的氣?
“我是阿毛,我來和你說說話,我心裏苦,我害我姆媽沒地方睡,我也沒臉見我娘子。”
阿毛呼喚著老榆樹的名字,小心謹慎地說出了心裏的糾結事後豎起耳朵,想傾聽老榆樹的回答,可四周雅雀無聲,他隻聽到了自己心髒“砰砰”的跳動聲。
“你也不理我?”阿毛加大聲音。
老榆樹葉的“沙沙”聲終於傳入了阿毛的耳朵。
“你在聽,你不會不理我的。”阿毛的心慢慢蕩漾,“天底下,隻有你聽我說話,說心裏的話……”阿毛打開話茬,把窩在心裏悶在肚裏的氣一股腦兒吐了出來,順暢流利,中間沒有一點停頓。樹葉的“沙沙”聲就是老榆樹不停地“嗯”音,輕揉著他的耳膜,讓他悲哀沮喪的感覺一點點遁去。
吐露完心聲,阿毛鬆開雙手,背靠樹幹坐在地上,和老朋友背靠背談心了:“我姆媽讓我瞞住梅花,我不曉得要不要騙她,你能告訴我嗎?”
停頓幾秒後,又問:“你能不能告訴我,陶富文今後還會出啥毒招對付我?難道我就像小雞,被他拎在手上,任憑他拔毛?”
“沙沙”聲縈繞在阿毛耳邊,越來越響。
“我會死嗎?”
“梅花會死嗎?要是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梅花,她會像水珍那樣投河嗎?”
“我編個啥理由來欺騙梅花?”
阿毛仰起脖子,閉上眼睛,耐心地等待著老榆樹的回答。時間慢慢地流逝,阿毛眼前再一次浮現出了那艘水泥船,隻是水泥船上多了隻木櫓,他站在船頭,把著木櫓,在平靜寬闊的湖麵上來回搖晃著,河的對麵,他的娘子穿著粉紅色的絲綢外套,脖子上挽著梅紅的絲巾,像盛開的一朵梅花,正向他揮手。她揮手的頻率和樹葉的“沙沙”聲節奏一致,有快有慢,有輕有重。他的娘子,竟然不再啞巴,而是用百靈鳥般地聲音呼喚他:“阿毛,我在這邊,快點搖過來。”“唉——”他托著長長的尾音回答,使勁搖動手中的木櫓。可任憑使多大勁,船就是在原地打轉,而且越轉越快,像被鞭子抽打後的陀螺。“阿毛,用船頭的竹篙撐過來。”娘子在岸邊上下跳躍。他從水中拔起木櫓,冰冷的水順著胳膊流進腋窩,滲進脊背,他感到背心涼颼颼的。竹篙很長,他使出吃奶的力氣想撐到河底,無奈河底更深,無論怎麽用力,竹篙總在水麵搖曳。“阿毛,快跳進河裏,遊過來。”娘子甜甜的聲音裏顯得有點不耐煩。“我怕水,我不會遊水——”他扯起嗓子朝岸邊喊。“你不跳,我跳啦。”娘子的喊聲和她入水的“撲嗵”聲一起傳入他耳朵。再抬頭看時,岸邊的娘子已經消失,河麵上多了一件粉紅色的絲綢外套和一條梅紅的絲巾,一前一後從岸邊飄向中央,飄到水泥船旁邊時,外套和絲巾突然變成了兩條肚皮顏色為粉紅和梅紅的菜鰷魚,圍著水泥船上下翻騰著……
“娘子,娘子,娘子——”
阿毛的心一下子收緊,連叫三聲,眼前頓時一片漆黑。風停歇,老榆樹的葉子沒有了聲音。阿毛心跳倏地加速,汗毛也驟然豎起——
粉紅色絲綢外套,梅紅絲巾,那不是梅花嫁來那天穿的衣服嗎?
剛才怎麽出現了這個幻影?
難道明觀叔一語成讖?
難道這是老榆樹的意思——老榆樹也讓我瞞住梅花,不然,真如母親所說的,梅花會成為第二個水珍?
阿毛有決定了,心跳也漸漸恢複平穩,他用雙手捂住嘴巴,自言自語:“娘子,我怕你成為第二個水珍,所以,不得不騙你。”
此時,老榆樹葉的“沙沙”聲再次在阿毛耳邊盤旋,它像阿毛的老朋友,在傾聽時豎著耳朵傾聽,在交流時敞開心扉交流。阿毛腦海裏想著各種理由:為讓你能多點工分,所以,我和陶富文商量,房間讓出一段時間;年底買工分時可以少花點錢,這還是吳秀龍的主意,他說隊裏占用房間後能少花很多錢;隊裏有一個到縣醫院培訓名額,培訓回來後做赤腳醫生,赤腳醫生多好啊,不用下地勞動,但拿隊裏幹部副職的工分,聽說這個人選要經過隊裏開會投票後產生,我想去,所以就主動為生產隊做點貢獻;為了能夠繼續在十字路口擺攤補鞋,因為陶富文說了,咱家不主動讓出一間房間,隊裏就不讓我到街上擺攤補鞋,姆媽知道後就主動讓出她的房間……前一個理由迅速被後一個理由否定,他感覺腦子都要爆開了,這些蹩腳的理由,騙過三歲小孩都難,梅花怎會相信?最後,他性閉上眼睛,希望腦海裏能浮現出一張張畫麵和一幕幕場景——老榆樹的想法肯定能瞞過梅花。奇怪,腦海裏空蕩蕩的,哪有什麽畫麵和場景,連簡單的黑白zhào piàn都沒有。
阿毛靠著樹幹,靜靜地聽著老榆樹葉發出的聲響。他相信老榆樹,他在等老榆樹發來靈感。
老榆樹葉“沙沙”地響著,阿毛靜靜地坐著,腦海裏空空一片。
“老榆樹,你為啥不告訴我?梅花在家等我,我該怎麽說?”阿毛無奈地歎氣。
時間在流逝,老榆樹葉“沙沙”的響聲慢慢地成了撥動阿毛神經的手指和敲打阿毛心髒的鐵錘,讓阿毛的心越來越沉。“我今天怎麽啦?”他不斷地問自己,卻找不出dá àn。站起來往外拐了兩步,想想又往後回了一步,猶豫幾秒後往前又拐了兩步,往後回了一步,真不願意馬上回家,額頭上急出的汗水被風一吹後冰涼的感覺直滲心窩。
回家前,他再一次抱住樹幹,戀戀不舍地說:“我回去了。謝謝你告訴我要瞞住我娘子,不過,你大概還沒想好騙我娘子的辦法吧。我娘子在家等我呢,我不能讓他擔心,所以,我回去了。”
和老榆樹分手後,阿毛這麽想,既然想不出更好的理由,那就用剛才最後一個——為了能夠繼續在十字路口擺攤,姆媽知道後主動要求搬出房間——的理由欺騙梅花。一是因為姆媽對兒子兒媳的好,梅花也看在眼裏,這個理由有點可信;二來既然姆媽主動要求搬出房間,梅花不可能再刨根問底,再說了,即使梅花多問幾個為什麽,姆媽不會把實情告訴梅花。在離開老榆樹前,阿毛最後鄭重地掏出了心肺:
“老榆樹,我向你保證,一定會更好地待我姆媽,也會更好地待梅花的,畢竟她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也是我不能失去的兩個女人。”
梅花拉滅電燈,裹著被子睡覺了。
阿毛輕手輕腳拐入房間後,沒有拉亮電燈,而是坐在床沿上,聽梅花鼻子裏發出的呼吸聲。梅花聽不到任何聲音,小華又睡在母親房間,按理說,他完全不用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入,反正不會吵醒梅花,可他卻習慣了在黑暗中輕輕地摸進去,不發生一點聲音。他喜歡這種躡手躡腳的感覺,他覺得這麽做體現了他對梅花的關心和愛護。而且,他還不會主動拉亮電燈,即使晚上尿憋急了,他也隻是在黑暗中摸索著起床拉尿。梅花均勻的呼吸聲讓他覺得心安,梅花沒有被母親的臉色嚇壞,梅花沒有因為母親的臉色而擔心地睡不著覺。
自己的這個理由必須告訴母親,母親和兒子發出同一個聲音,比劃同一個動作,才能讓梅花深信不疑。他又躡手躡腳地拐出房間,關上房門後來到母親的房門口,輕輕敲了三下。
“誰呀?”
“我,阿毛。”
母親拉亮電燈,披了件棉襖拉開門閂,右手放在眉毛以擋住眼睛,做出一副被吵醒的惺忪狀:“你剛才去哪兒了?”
“到外麵兜了一圈。”
“沒去陶富文家吧?”
“沒去。”
“沒去就好,睡吧。”
“你的眼睛?”母親雖然把手擋在眉毛上,透過昏暗的光線,阿毛還是看到了母親的眼睛。母親的眼睛很紅,眼圈旁一圈眼淚剛擦幹的痕跡清晰可見,右手背上還露著濕濕的兩條擦眼淚的直痕,“姆媽,你剛才在哭?”
“沒有,我睡了。”母親沒有放下右手,左手想關門。
“你哭了,姆媽,你把手放下,你看看你的眼睛。”
“沒哭,姆媽怎會哭?”母親的聲音帶著疲憊,“我關門了,你也睡吧,有什麽事,明天早上再說。”
“對不起,都是我的錯,讓你受苦了。”知道母親撒謊,阿毛也不再戳母親的難處,赧紅著臉埋怨自己。
“別和陶富文鬥了,我們鬥不過他,好嗎?”
“我聽你的。”阿毛點頭回答,“我想好了,明天梅花問你原因,你就說為了我能繼續在十字路口擺攤補鞋,這還是你想出來的辦法,你聽到吳秀龍說起這個事,就主動找到陶富文商量,騰出房間讓隊裏放農藥,好嗎?”
“好。你睡吧。”母親關上房門後又打開房門,輕輕地說,“梅花眼睛都哭腫了,你嘴巴千萬要緊一點。”
“我曉得了。”阿毛看到了母親的眼睛紅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