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氹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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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稻收割後,生產隊將港南圩上30畝油菜田調整為小麥田。
平湖農民在種植小麥時,會在兩畦小麥中間預留兩尺寬的瓜板,用於種植西瓜。平湖西瓜個大皮薄,口感甜脆,有“江南第一瓜”的美譽,幾年前曹兌港村培育的新品種“馬鈴瓜”,橢圓的外形,鮮黃的瓜瓤,是上海杭州人的最愛。農戶每次在介紹西瓜時,總自豪地說:
“我們是用一撮撮的豬肥,精心種大它們的。”
一撮撮豬肥種出了江南第一瓜,此話一點不假。每年的夏季和冬季,全縣生產隊會都會集中收集農戶家的豬糞,在一個個挖掘的大坑裏氹肥。由於每擔豬肥可抵8分工,農戶集中豬肥的積極性高漲,最後每個豬肥坑都堆成一個個倒置的放大尺寸的鐵鍋。為了讓豬糞充分地漚成有機肥料,農戶會在鐵鍋表麵澆上一層淤泥,阻止空氣的進入。春暖花開後,這些漚後的豬肥就一撮撮均勻地灑到瓜板上,每隔80公分釺一棵瓜秧。那些長著兩瓣瓜苗的瓜秧就像可愛的小精靈,吮吸著有機肥料,慢慢地抽藤開花結果。
按照往常,古家村兩個坑一次可氹農戶家的全部豬肥。元旦前,陶富文把每擔豬肥由8分工提高到16分工,意味著增加了正勞力辛辛苦苦一天的工分,農戶收集的積極性自然水漲船高。多交豬肥,多養幾頭豬是前提,豬不多養的話,隻能走豬糞裏夾礱糠、東洋草或煮飯燒菜的稻柴等歪門邪道了——東洋草從田頭割來或從河裏撈來,不花錢;礱糠和稻柴雖稀缺但可以用樹皮樹枝或枯竹竿代替,一擔稻柴抵16個工分,怎麽算都值。由於農戶豬肥量的直線上升,田間原有的兩個坑填滿後,農戶家還有很多豬肥等著填埋。元旦快到了,也不見人挖新坑,沒輪到的農戶們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蹦著跳著催陶富文挖新坑。
有的說:“隊長,鼓勵多交豬肥是你開的金口,我家攢了大半年的豬肥就等著你再開句氹肥的金口了。”
有的說:“女人生個娃也不過10個月,我家豬肥都過預產期了,再不出籠會在豬棚裏悶壞的。”
也有的說:“要不,你叫幾個人到田頭考察一遍,找個氹肥的地方?”
把一件huáng sè棉襖披在肩上的陶富文,揮舞著右手,儼然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大將發布戰爭動員令,滿懷豪情地說:
“放心吧,我早就在考慮了。”
“那……你和誰去考察?”農戶問。
“我去!”放水員陶敬毛遂自薦。
“好!”
兩人先在南塘邊走了一圈,後在西堰兜視察了一遍,又馬不停蹄地來到北圩。站在北圩邊荒蕪的一塊空地上,陶富文伸出食指點著下麵雜草眾生的泥土,問:“這裏挖新坑氹肥,你說合適嗎?”
“合適,很合適。”陶敬點頭。
陶富文腳踩踏著泥土:“我覺得不合適。”
“這是一塊空地,離河又近,可以用船把豬灰搖到港北的瓜田鋪肥,怎麽不合適?”
“我看不合適。”陶敬還是搖頭,“這裏離村民豬棚太遠。”
“那……原來的那個坑不也在田頭?那裏離老百姓家比這裏更遠。”
陶富文把一口粘黃的濃痰啐在雜草上,走上田埂:“老陶,原來那個是老坑,是方便施肥用的,新坑就不能單就方便施肥的角度考慮位置了,要從方便農戶收集的角度考慮了,我看,瘸腿家東場角的位置比較合適。”
“哦?”陶敬恍然大悟,原來是這個意思。他忙遞上香煙,附和道,“合適,那個位置不錯。”
“你不要忘了,這是我和你商量的結果。”
“那當然。”陶敬語氣鑿鑿地說。大概擔心這個位置目標顯得過於明確,可能會引起村民的意見,又小心翼翼地問,“我們這樣做是不是太明顯了?前不久剛占了房間,這次在屋前挖豬灰坑氹肥,就不怕別人說我們欺負一個蹺腳?”
陶富文肩上的棉襖冷不防地掉在地上了。
陶敬露著觸動龍顏的不安的神情解釋:“我也是出於小心,隨便問問。”
陶富文重新披上棉襖,躊躇滿誌地說:“我沒怪你!但上次是放肥料,這次是種西瓜,都是村裏的利益,拎得清的人不會說的。至於拎不清的人,嘴長在他們頭上,我真希望他們好好說去。”
“那……要不要事先告訴阿毛?”陶敬又試探著問。
“你真傻,那是村裏挖坑,又不是他家挖墳。”
陶富文撣去襖角的灰塵後,和陶敬踏上了回村的路。半途中,他停下來告訴陶敬,回去會直接找吳秀龍說這個事,在這個位置氹肥是他們三個人商量後定的,免得村裏人說閑話。
門口聳起的蓋了淤泥的豬灰坑,怎麽看也不像村口那個倒置的大鐵鍋,而像一個剛埋了死人的墳墓,讓阿毛的眼睛又一次被灼傷。
陶富文又出手了。
早上離家時平整完好的東場角,怎麽就被挖了坑、氹了豬肥、蓋了淤泥?為啥事先一點都不知道?前幾天占用房間,今天挖坑氹豬肥,明天會怎麽樣?阿毛快步拐到坑邊,支起拐杖狠命地往裏戳,直到拐杖隻剩手柄。還不解恨,就是不能解恨,他把拐杖拔出來,在原位來回地戳拔。多希望拐杖是一把鋒利的bǐ shǒu,眼前的這個坑是陶富文醃臢的胸膛,那麽這個醃臢的胸口就被他戳出碗口大的洞了。阿毛最後一次拔出拐杖,對著柄上黑乎乎的豬糞,咬牙切齒地說:
“陶富文,你就是豬糞。”
推開灶屋門後,阿毛把頭靠在門檻上,猶豫良久後走進灶屋。
灶屋裏,梅花把頭靠在桌上,嘴裏輕輕地哽咽,像吞了橡皮筋的母雞。母親坐在灶跟,大腿上坐著小華,看著黑乎乎的灶膛發呆。阿毛走到灶跟前,問母親:
“什麽時候挖的?”
“中午。”母親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姆媽,對不起。”
母親鼻子裏發出“嗯”的一聲,抬起頭輕輕地說:“作孽啊!梅花真可憐。”
“她怎麽啦?”
“在凳子上後哭了一個下午。”母親撫摸小華紅紅的臉蛋,開始述說午後發生的一切——
午後,拎著深溝鈔、掮著鐵鏟、扛著鋤頭的陶敬和隊裏幾位年輕力壯的青年來到門外,二話沒說,就在東場角動手挖起了坑。是小華第一個發現他們的,小華看到這麽多人在場角削土刨地時,跑進灶屋告訴她。她出去後頓時傻眼了,腿忍不起發抖,連牙齒都不聽話地直打顫:東南角晾衣架已被折斷,晾曬衣服的毛竹被扔在了門口,泥場中間甩著小華掛在毛竹上的濕棉襖,棉襖上還沾著不少泥巴。
“你們幹嗎?為啥在這裏挖泥?”她直起嗓子問。
場角的男人沒有一個說話,忙著鈔地翻地。
“你們為啥在我家屋門前挖泥?”
她衝進他們中間,一隻腳踩在陶敬正往泥土裏掀的深溝鈔上,又一次大聲問。
陶敬停下手中的活,往手心裏吐口水,不住地揉著手心,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奉陶隊長的命令幹活。”
“幹啥活?為啥在這兒挖泥?”母親連著追問。
“挖個坑,氹豬肥。”
“在這裏,挖坑氹豬肥?”母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擠出一絲微笑,討好地說,“老陶,要麽你再問一下陶隊長,是不是搞錯了,哪有在這挖坑的?”
“你說我,搞錯?”陶敬忙擺手,“我怎會弄錯!”
這時,梅花抱著小華出來了。她嘴裏不住地“啊啊”地叫著來到母親身邊,見母親向她比劃說隊裏要在這兒挖坑時,敏感的梅花連忙比劃問母親:“姆媽,你答應了?”
母親搖頭。
“陶隊長定的?”
母親輕輕地點了點頭。
“用來放啥?”
“氹豬肥。”
“獵肥?”梅花不由自主地喊出“啊啊”的聲音,慌亂地把小華放在地上,嘴裏的喊聲隨即變成了不連串的哭聲,而且越來越響。小華看見梅花張著嘴巴哭泣的動作,也大聲地哭起來。梅花的哭聲尖,小華的哭聲細,母女倆的哭聲和著東場角呼呼響的寒風,不覺讓人毛骨悚然。
母親抱起小華,手心擦著小華被淚水淌過的臉頰,心痛地說:“小華不哭,小華不要哭。”
陶敬把深溝鈔交給旁邊的小青年,兩手抓住梅花手腕,想把她拎出場角。梅花大概把心中的愁恨都化成了手腕上的力,甩掉陶擎粘著口水的手,索性蹲在地上。
“你蹲!我叫你蹲!”一個小青年按住梅花的肩膀。
梅花差不多被壓到地上了,無助地哭叫著。
母親對著陶敬喊:“作孽啊,我們啥地方做錯了,你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我們,還想不想讓我們活?”
“這是隊長的意思,我隻是奉命行事。”
說罷,陶敬和一個小青年各自抓住梅花的手和腳,把她五馬分屍般拎在空中,架回到門廳母親床上。可憐的梅花,身體痛苦地扭曲,還是被硬生生地扔在了門廳,就像屠宰場的生豬,四蹄亂蹬、嘶聲嚎叫,最終沒有逃過插進喉嚨的生鏽的尖刀……抱著小華的母親,不再阻攔,她端出凳子,坐在門檻邊,看這夥人在場角挖坑的過程,又看喜形於色的農戶們把家裏沾了豬糞的東洋草和稻柴在坑邊過磅入坑……
坐在門檻前的母親,眼睛看到了來幫忙的祥根和巧英同情的眼神,看到了吳秀龍劉美英把七擔濕稻柴過了磅,看到了陶國林和肖林娟氣喘籲籲地扛著濕漉漉的東洋草過磅,這對夫妻,揮著額頭的汗水,往返於場角和自家豬棚之間,半個下午往返14趟,扛了14擔東洋草當豬肥入坑。
坐在門檻前的母親,耳朵聽到了劉美英對著移動磅秤砣的巧英說:“今年我家多交了7擔豬糞。”母親聽到了把自己當成東洋草,站在磅秤上不肯下來的陶國林,讓祥根給他稱重量時眉飛色舞的話:“我都吃成一頭肥豬了,肚皮上都是膘,快給我稱稱幾斤。”母親還聽到了肖林娟指桑罵槐地對巧英說:“巧英啊,你是啞巴或蹺腳也就算了,可你嘴不啞,祥根腳也不蹺,為啥不去撈東洋草?我們撈了14擔唉……”
自家豬棚裏的豬肥一共3擔,前幾天收集完畢,被打掉了30%的折扣。這時的母親成了一個旁觀者,平靜地冷靜地看著場角上發生的一切。如此明日張膽的讓村民用稻柴和東洋草當豬糞,這不是明擺著給挖這個坑找理由?!如果這不是故意的,還有什麽是故意的?一張張麵孔在眼前晃動,一句句話語在她耳朵裏穿過,母親已經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直到最後陶敬用淤泥將坑口封緊蓋實,她才感到天色快暗了。母親最後對阿毛說:
“整個下午,一切都冷冰冰的,隻有巧英和祥根看我的眼神和臨走時的兩句話,讓我感到一絲溫暖。”
“啥話?”阿毛問。
“巧英過來拍拍小華的臉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祥根也說,人欺人,死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