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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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花是從餘光中看到阿毛拄著拐杖推開灶屋門的,也看到阿毛拐杖上粘著的一粒粒“死蒼蠅”,原本窩著的難以言狀的火一下子升騰起來——為了這個家,自己眼淚流幹miàn pí也丟盡了,想想中午四腳朝天被吳秀龍抓住手腳拎進門廳,這和屠宰場的生豬有什麽區別?自己不傻,上次母親房間被霸占,這次場角挖豬糞坑,阿毛肯定串通母親一起騙自己瞞自己,為了能繼續在縣城擺攤補鞋,母親主動想為隊裏作貢獻,全是欺騙的謊言。紙包得住火嗎?包不住!膀胱攔得住尿嗎?攔不住!她越想越想越氣憤,對阿毛在她背上輕拍的動作,她沒有一絲反應,不但沒有反應,她還閉上眼睛,僵直身體,磕在桌上一動不動,心裏罵阿毛:

    “死阿毛,臭阿毛,蹺腳阿毛。”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聞到油蒸雪菜的油香味和米飯的飯香味,感覺到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她才睜開眼睛,眼睛四周皮膚繃得厲害,火辣辣地疼痛著。母親和阿毛坐在桌子對麵,小華坐在母親大腿上,三雙眼睛齊刷刷看著她。桌子中間放著兩個菜,油蒸雪菜和醬油彩蛋,四個盛了半碗米飯的飯碗放在各自麵前。母親把初夏時醬缸裏就浸好的雪菜放幾滴油在飯鍋上蒸一下,給小華剝了個彩蛋,這就是晚餐的菜肴。

    “吃飯了。”阿毛比劃。

    “吃不下。”她白了一眼阿毛。

    “吃不下也要吃。”

    “早氣飽了。”

    “我曉得。”阿毛笑得勉強。

    “我不想跟你說。”她把飯碗推到對麵,氣呼呼地,“全部給你吃,吃死你。”

    “為啥不跟我說了?”阿毛比劃。

    “你啥時候跟我說過真心話,又啥時候把我當娘子?”

    “是不是豬糞坑的事?”

    “你曉得就好!”她火氣又一次上來,手上動作明顯加快,“還有上次的事情,明眼人都能看出裏麵有貓膩,說不定隊裏除了我以外,都曉得其中的原因。是,我不能用嘴巴講話,也不能用耳朵聽,可我也是家裏的一份子,是你的娘子是小華的姆媽,為啥要騙我?”

    “我騙你?你為啥說我騙你?我是……”阿毛比劃,眼睛卻瞟著母親。

    此時,母親腳尖抵著阿毛的腳踝。阿毛理解母親的意思,要是梅花知道母子倆聯合起來欺騙,心裏會怎麽想?開弓已經沒有回頭箭了,既然跨出第一步,隻能將錯就錯了,手勢一下子變慢,繼續比劃:“我沒騙你。”

    “你眼睛為啥看姆媽?你心裏有鬼!”梅花心直手快,一骨腦兒比劃出了心裏的委屈,“我常跟姆媽說,你是一棵樹,我是停在樹上的小鳥,這棵樹,可以給小鳥遮風避雨,給它安全感。可你呢,什麽時候為我遮過風擋過雨?家裏發生這麽多事情,你什麽時候坐下來和我商量?你不光不坐下來和我商量,你還把我當三歲小孩,蒙我騙我……”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是……”

    “我還沒講完呢。”她繼續比劃,“女人嫁男人,是女人一生最大的賭博。我嫁給你,就等於把一生托付給了你,我沒有後悔,我也不想後悔。嫁給你後,我很少回娘家幫忙,連我姆媽坐骨神經痛躺在床上不能走路,我也沒有去照顧她。為啥?因為你一年四季不在家,因為我是你娘子,因為這個家缺不了我!作為你娘子,我給了生了女兒,你還要我怎樣?幾年來,你在外麵,我什麽時間問過你賺了多少錢?我也從來沒有看過你的皮夾,或者問你外麵有沒有女人。因為你是我男人,因為我信任你。告訴你,阿毛,今天這件事,你要還對我遮遮掩掩的,我……我就不吃飯了,我餓死自己算了,反正你也不把我當娘子。”她極力想忍住眼淚,無奈越比劃越傷心,到最後眼淚還是滾落在了瘦小的臉頰上。

    “阿毛,我告訴你,我生是你們古家的人……”眼淚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沒有也不想用手擦,閉著眼睛比劃,“死是你們古家的鬼。”比劃到這個份了,她沒有一吐為快的感覺,心情反而越來越重——要是你阿毛現在還不跟我說實話,我就絕食,雖然是個女人,但我說到做到。

    阿毛坐在凳子上,一動不動,麵紅耳赤。是驚訝、震撼、慚愧、後悔……他不清楚究竟是什麽。梅花說的沒錯,嫁給他後,她一心操持這個家,心無旁鶩,毫無怨言,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更是一個好媳婦。別家媳婦三天兩頭跟公公婆婆吵架,為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是把公公婆婆趕到豬棚睡覺,就是哭爹喊娘或上吊自殺,而她從來不和母親鬥嘴,把婆婆當成自己親媽看,有時還好過親媽。她也從來不對自己隱瞞什麽,什麽事情全寫在臉上,清澈透明得就和水缸裏放了明礬的水,而自己呢?阿毛捫心自問著,自己是不是應該也清澈透明?

    梅花的每個動作都像一根根細鋼針,全紮入母親的心窩。媳婦雖然沒有提到她,但媳婦怎會不知道自己聯合兒子欺騙她?那天晚上自己不出隱瞞實情的主意,媳婦會比劃出這樣的動作嗎……母親不敢往下想,茫然無措地看著兒子。

    此時,阿毛也正好扭頭看母親,想從母親臉上找到dá àn。母親一臉的茫然,讓阿毛無奈地搖頭,又羞愧地低下頭,鼓足勇氣說:“我決定了,告訴她。”

    母親沒有回答,仍一臉茫然。

    “我決定告訴梅花。”阿毛重複一遍。

    母親一下子把頭埋進棉襖。

    “這事與你無關。”阿毛安慰母親。

    母親仍沒有說話,抱起小華來到灶跟。走到媳婦身邊時,她停頓了幾秒,慢慢踱到了灶跟的矮凳邊。

    飯菜涼了,比飯菜更涼的,是梅花的心。

    謎底將要揭曉,梅花擦幹淚水,看看阿毛。阿毛猶猶豫豫地攤開手心,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她心慌,她把右手放在胸口,給自己壯膽,她擔心阿毛的解釋與自己的猜測吻合,要是阿毛果真把朱小妹睡了,她以後還怎麽和他睡一個床?阿毛的手心攤開又合攏,她卻一下子鎮定了,比劃說:

    “你說吧,我看著。”

    “我比劃時,不要打斷,好嗎?”阿毛臉色凝重。

    “好。”

    “也不要哭。”

    “好,不哭。”

    也許有心理準備了,也許眼淚流幹了,眼眶裏酸酸的,眼淚就是沒流出來。梅花目不轉睛地、沒有催促和打斷地、生怕漏掉任何一個情節似的看著麵前的手勢,越看心越痛,越看心越涼。手勢說朱小妹藏了三根毛,她覺得阿毛跟水缸邊的蚰蜒和水田裏的水蛭那樣惡心透頂。手勢說隊長拿著三根毛強占母親房間,她內心複雜地回頭看了灶跟的母親一眼。極度敏感的阿毛趕緊比劃:

    “欺騙你是我的主意,不怪姆媽的事。”

    她還是回頭看一眼母親。

    阿毛的手勢越來越有力:“騰房前一晚,我回來時你睡著了。怕你受不了打擊,我就讓姆媽欺騙你,她死活不答應,眼睛都哭腫了,可想想陶富文說不定就報複這一次,她一心軟,就合著欺騙你了。我這麽做都是為了保護你,我是你男人,你受到傷害,我必須要報複。”

    她終於忍不住了,邊甩手邊急急地比劃:“姆媽在後麵,你嫌臉丟的還不夠?”

    “我這樣做是報複,我隻是和小妹睡了一覺。”阿毛仍喋喋不休。

    “不要扯開去。”她往灶跟邊的母親看了一眼,臉越來越紅,“你想讓姆媽曉得我的事?”

    “這是起因。”

    “你真惡心。”

    她走到灶跟,她是真地火了,她更不想和阿毛糾纏報複不報複的事,一來自己被陶富文睡覺的事會讓母親知道,二來報複也好,喜歡朱小妹也好,反正和朱小妹睡覺已是事實,陶富文拿著毛當令箭也是事實。母親眼睛盯著灶膛裏的稻灰發呆,她從母親腿上接過小華,對母親比劃說,晚上她和小華一起陪母親睡覺。

    “阿毛是個老實人。”母親臉色很難看。

    “他身上太醃臢。”她重重地比劃。

    “也是為了你……”媳婦一臉驚愕的表情,讓母親急忙補充,“……怕你受不了。”

    看來母親什麽都知道了,梅花的臉一下子紅過豬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