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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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和梅花又開始了視對方為陌路人,不理不睬的生活。
白天一個在縣城一人在家,晚上梅花和母親睡門廳,阿毛睡房間,兩人不相照麵。吃晚飯的時候,梅花眼睛看鼻子,一頓飯時間不抬一次頭,也不往碗裏搛一口菜,低著頭吞幹巴巴的白飯。有幾次,阿毛主動坐到梅花旁邊,臉上堆著笑臉想比劃些話語,梅花就是不接招,擺出一副冷若冰霜、視而不見的模樣,阿毛很沒趣,隻得罷手。母親好幾次想打個圓場,畢竟這樣的結果,她也難辭其咎,但媳婦緊繃著的臉緊鎖著的眉毛,總讓她膽戰心驚,母親最後都在唉聲歎氣中自說自話:
“我前世究竟作了啥孽,搞出這麽多醜事體?”
“梅花的命啊,為啥也這麽苦,難道女人天生就是苦命人?”
“阿毛他爹,你在天上一定要保佑全家人平安哪,再這樣下去,叫我們怎麽活!”
阿毛有時拉小華做中間人,試圖緩解沉悶與尷尬。他讓小華拉住梅花衣角,求她教啞語,梅花卻連心愛的女兒都置之不理,甚至還會脫下小華的褲子,在小屁股上狠狠地揍上一頓——這在以前是無法想像的。梅花用這種無聲的行動告訴阿毛:你和小妹睡了覺,已經不是我男人了,今後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不管你。直到某一天小華告訴他,她是不是陶伯伯和媽媽生的女兒時,他才從梅花的比劃中知道事情的原委,和梅花之間的這種僵局也才打破——
那一天中午,梅花抱著小華來到隊裏的水泥場上。下午生產隊裏有場花鼓戲,戲班子是鍾埭公社東方紅大隊一群上了年紀的老戲迷。梅花耳朵不能聽嘴巴不能說,眼睛卻愛看花花綠綠的東西。花鼓戲演員漂亮的戲服、亮晶晶的頭飾、塗抹得紅彤彤的臉蛋和花戲台上粘著彩紙的道具,讓她感到賞心悅目,她還會跟著台下看戲的村民的表情喝彩。別人喝彩時嘴巴大叫一聲“好”,或者用手使勁鼓掌,她不行,她把拇指頂在額頭上,嘴巴樂嗬嗬的笑著,或者拉住旁邊的觀眾,豎起拇指在他眼前晃動。以前心情好的時候,她就愛看花鼓戲,現在心情鬱悶就更看花鼓戲了,所以午飯剛吃過就抱著小華,在水泥場中間的位置放了長凳,她要坐著好好地觀看這台戲。
水泥場正中央已經一字型排列了好幾張長凳,長凳上都坐著一個看凳子的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男的,有女的。她在中間靠後的位置擺了凳,抱著小華恭恭敬敬地坐等著。戲台搭在水泥場南邊,是由村民用12張八仙桌鋪就而成,桌麵上平鋪了幾張厚木板,在沿戲台四周的的四個桌腳上,村民綁上四根青竹竿,竹竿上包著紅色的絨布,戲台左右和後麵是紫紅色的舊布幔做成的幕布,低低垂垂,顯露出溫暖喜慶的氣氛。戲台一側五六個穿了戲裝的女人,相互間往臉上抹著油彩,並不時和坐在下麵的大人小孩招手。
她旁邊的凳子上坐著吳秀龍的小兒子吳水弟,這個鼻梁有點塌的小家夥看到舞台上的人向他招手,急著想跑過去但又擔心凳子被別人挪走,正左右為難時,看到了她大腿上的小華,跑過來拉住小華的手:“你去,坐在我凳子上,給我看凳子。”
“你幹啥去?”小華問。
水弟手指向前麵的舞台:“我要到那邊台上去。”
“我不坐。”
“我給你糖吃。”水弟從口袋裏掏出一粒糖紙已經破爛的硬糖,在小華麵前顯擺。
“我不要吃。”
“兩粒。”小家夥從口袋裏又掏出一粒硬糖。
“我有奶油糖。”
水弟根本沒想到小華從口袋裏也掏出了糖,而且是二粒奶油糖。奶油糖的yòu huò太大,嘴饞的他二話沒說就把奶油糖從小華手裏搶過去,跑回自己長凳。手上心愛的奶油糖被搶了去,小華哭著要母親向水弟要回來。視女如寶貝的梅花來到水弟邊,伸出手示意水弟把剛才搶去的奶油糖還給她。
“不給,奶油糖是我的。”水弟把手抓住口袋口。
她把手放在水弟麵前,嘴裏“啊啊”地叫著。
“不給,就是不給。”
她用手比劃著:“你這孩子為啥這麽不懂事,現在搶別人家的糖,長大後說不定就要搶別人家的娘了,這糖是小華他阿爸買給小華的,你要還給她,這樣的話,你還是個好孩子。”水弟看不懂手勢,用手牢牢地按住自己的口袋,生怕被搶回去。
水泥場上人越來越多,中間已經排滿了四五排凳子。她仍站在水弟麵前,臉上露出很生氣的樣子,嘴裏啊啊地叫著,手上做著水弟看不懂的手勢。吳秀龍娘子劉美英鑽了進來,從她的手勢中,劉美英知道是小兒子搶了小華的奶油糖,這個女人,不但沒有批評兒子的行為,反而用手指頭戳她的額頭,惡狠狠地說:
“啞巴,你為啥欺負我兒子。”
“我姆媽沒有欺負他,是水弟搶走了奶油糖。”小華是個聰明的孩子,她溜到了母親跟前,用笨拙的手勢把劉美英的話比劃給母親看,一邊幫母親說話。
“我沒欺負她,她拿了小華的奶油糖,我隻是對他,說搶人家的東西是不對的。”她對著劉美英比劃。
“誰說他搶了?”劉美英咄咄逼人。
見到母親後,水弟這隻原本幹癟的皮球一下子像充足了氣似的飄了起來,他把兩粒奶油糖撰在手裏,對著小華說:“這奶油糖是你的嗎?它又沒寫名字。”
“這奶油糖明明是我的,是我爸從街上買回來的,你剛才從我手上搶走的。”小華伸手想抓水弟的手。
“不是,我爸買的。”水弟把手舉過頭頂。
“我爸買的。”小華把手伸向空中,無奈地喊著。
“我爸吳秀龍買的。”
“我爸古阿毛買的。”
“秀龍阿爸買的。”
“阿毛阿爸買的。”
小華和水弟像兩隻撲騰的麻雀嘰嘰喳喳叫著。
這時,劉美英的一句問話頓時讓這片喧囂的場地安靜了下來:“小華,你說你阿爸是誰?”
“我爸是阿毛。”小華稚嫩的聲音很響亮。
“你錯啦。”劉美英加重了聲音,“你阿爸不是阿毛。”
“我爸是阿毛。”小華跺著腳。
“你是陶富文生的,所以,你的真阿爸是陶富文,阿毛是你的假阿爸。”劉美英對著她,露出了笑容。
圍觀的村民個個抻起頭頸,先看看她,再看看小華,然後學著梅花豎起拇指,對著小華指手劃腳,發表看法。有的說,唉,你看那鼻梁,是陶富文的。有的說,那個大腦門,跟陶富文小時候很像。還有的說,看不出啞巴,原來還有這麽一手。沒見過這麽多人指指點點的小華,害怕地“哇哇”大哭起來:
“我阿爸是阿毛,我是阿毛生的。”
可憐的、聽不見聲音的梅花不知道劉美英對著她微笑的原因,她從村民指指點點的動作中傻傻地認為,他們是在指責劉美英不好好管教兒子呢,他們還在努力勸小華不要哭,要堅強……所以,她吐出舌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還搖著頭對小華比劃:我們不要奶油糖了,明天叫阿爸到街上買幾粒。她抱起小華,回到長凳,還俏皮地刮著小華的鼻梁,讓小華停止哭泣,戲要開始了。誰知小華哭得更厲害,邊哭還邊比劃:“他們……罵我。”
“讓他們說吧,奶油糖就當送給水弟。”她仍在微笑。
“不是這個事。”小華抹著眼淚,“他們說阿毛是我的假阿爸,我是你和富文伯生的。”
“什麽?誰這麽亂說話?”她比劃的手都有點顫抖。在小孩麵前造這種謠,他們還是不是人!
“水弟姆媽說的,他們都說我長得像富文伯。”
這一刻,她感到手臂和大腿上的肌肉一陣陣地抽搐,脈搏跳動得更劇烈,血液全湧向腦門,燒灼感遍布全身,比劃出一個從沒比劃過的手勢:
“放屁!”
她還是解恨,把小華放到地上,站起來怒視劉美英。原來這個女人剛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微笑,原來村民們剛才是因這原因對小華指指點點,她想過去和劉美英理論:憑什麽血口噴人,你劉美英這麽說舌頭要生瘡的,將來還不得好死!苦於不能講話,隻得用可以噴得出火的眼睛火火地看著她。
地上的小華扯著她褲角,流著淚比劃:“姆媽,我是不是你和阿爸生的?”
“是的,小華是姆媽和阿毛阿爸生的,你是我們的親女兒。”她抱起小華,摟在胸口,生怕溜走飛走。戲台上花鼓戲已經開場,是一出叫《滿床笏》,民間稱《打金枝》的戲,從向汾陽王郭子儀拜壽開始,七子八婿的演員們輪番上台,無論是雲鬟金釵的花旦還是青青子衿的小生,都贏得了觀眾的陣陣喝彩。可她眼前浮現的,全是那個下午發生的一切:他剝光她的衣服,他栓shàng mén閂拉上紙布,他抱她上床……“啊——”她在顫抖中驚叫,一把將小華摟在胸口,額上已是虛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