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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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毛感覺從人間墜入魔窟般膽寒失魂、腦子空白,目之所及全是青麵獠牙、惡臭難聞的怪獸蛆蟲,他極力地張著嘴巴,喘著粗氣,他本想上去甩小華幾個耳光,但終於忍住了,在罵完“小牌位”後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小華哇地哭了起來。

    奶奶抱起孫女,一邊用袖口擦拭小華的眼淚,一邊大聲喝問阿毛:“女兒做錯啥事了,要你發這麽大的脾氣!”

    “你沒聽到她瞎說?”阿毛反問。

    “小華瞎說啥?”母親從口袋裏掏出洗得很白的手帕,讓小華自己擦眼淚。

    阿毛站在原地,不回答。

    母親深深吐了口氣,慢慢地說:“無風不起浪,既然外麵傳開了,肯定有人在煽風點火,他們是嫉妒你和梅花幸福,他們是一招一招輪流出,直到打垮你和梅花為止,所以,你千萬不要中了他們的圈套。”

    圈套?對!是圈套!這是吳秀龍出的第三招,讓村裏人都知道這事,阿毛一下子全醒悟了,可為什麽要從小孩子下手呢?他心裏這麽想,嘴上也這麽問:“可……為啥對小華說這話?”

    “為啥不能?小華是不是你親女兒,你心裏應該清楚。”

    “當然是親女兒了。”阿毛回答。

    “這就對了,既然確定是謠言,就不要理它。”母親蹲下身,抱起小華,“去勸勸你娘子,她在房間,快站不起來了。”

    “她也曉得了?”阿毛打了個寒顫。

    “下午水泥場上看花鼓戲時,劉美英當著隊裏人的麵說小華是她和陶富文生的,不過,她比你冷靜,沒有哭沒有叫,看了小華指紋後進了房間,我進去抱小華時她也不和我打招呼。”

    “看啥指紋?”阿毛問。

    “我也不曉得看指紋做啥,估計看出點名堂來了。”

    “她難道不曉得小華是我和她親生的?”阿毛看了一眼趴在母親肩膀上抽泣的小華後拐進房間。母親“小華是我和劉嬸兩人親自接生的,是我親孫女”的話像一粒粒滾落於地的彈子,傳進了他的耳朵。

    “你怎麽啦?”阿毛側身蹲在梅花旁。

    梅花整個上身匍匐在床沿,雙手托住下巴,臉色蠟黃,眼神空洞,像一具隻有軀殼的僵屍。

    阿毛把臉湊到梅花臉頰邊:“你心裏有啥委屈,快點告訴我。”

    梅花看著麵前阿毛折疊起來的被子和被子上麵的枕頭,一動不動。被子和枕頭都是當年自己的嫁妝,被麵已經褪色變淡,繡枕頭喜鵲的針線有點斑駁,但粉紅的顏色還是透著喜慶,枕頭上親著嘴的喜鵲樣子還是那麽可愛生動,自母親抱起小華後,梅花就以這個姿勢趴在床沿上,眼睛呆呆望著被子和枕頭,腦子一片空白。

    “別聽他們瞎說,小華是我和你兩人生的,她是我的親女兒。”

    阿毛繼續比劃:“他們想讓我好看,最好也像善良那樣上吊自殺,所以才胡說八道,你絕對不能聽他們亂說,否則就中他們圈套了。”

    梅花眼睛定定地看著前麵,好像這個世界僅剩她一人了,又好像專心致誌、心無旁騖聆聽著這個世界發出的細小的聲音。梅花的沉默讓已經沒轍、幾乎崩潰的阿毛心慌著急。人悲傷的時候最怕沒有釋放的通道,大哭一場大吵一架或者摔碗摔盆摔凳子,哭完吵完摔完後氣消心平人也就恢複正常了,這股氣堵在胸口得不到宣泄和爆發,就像不斷在打氣的氣球,終究要炸成碎片。阿毛將手伸到梅花眼睛前,來回左右地晃動著,想打斷梅花的思緒。梅花的眼珠根本沒有轉動。

    “你不理我,那我就上吊自殺算了。”阿毛站起來,抬頭看房梁。

    梅花的頭晃動了一下,身子像坐在彈簧上,一下子跳起來,抓住阿毛的胳膊:“你要去自殺?”

    “對,我要自殺。陶富文想看到我自殺,想讓我成為第二個善良,想讓你成為寡婦,我就去自殺,反正你也不理我。”阿毛甩掉梅花的手,繼續比劃。

    “你說啥,善良是被陶富文害死的?”

    “除了他,還會是誰?”

    “你別瞎猜!”梅花瞪大了眼睛。

    “我瞎猜怎麽了?陶富文睡了馬麗,他肯定一時想不通就自殺了,我也想不通了,我也要自殺。以後你照顧好姆媽和小華,姆媽年紀大了,最好叫她少幹點活,小華抓周時抓了鋼筆,你一定要好好養大她,讓她多讀點書。”阿毛越往下比劃,心情越是悲傷,“我死了,你要改嫁的話,一定帶上小華,小華是我們的親骨肉。”

    “你不要——”

    梅花是用近乎砸人的力量完成這個動作的。這一刻,她心裏的苦、心裏的痛、心裏的悲、心裏的涼,全部濃縮成鹹鹹的眼淚,肆意地、盡情地、無所顧忌地在眼眶中翻滾,她隻得閉上眼睛,邊哭邊重重地比劃:“阿毛,下午劉美英的話已經剝光了我的衣服,你死我也不活了,我不想成為馬麗,我寧死也不想成為第二個馬麗,我……”已經哭成一攤泥的梅花快站不穩了,隻得把頭靠在阿毛前胸,兩手無力地捶著阿毛的肩膀。

    阿毛把頭磕在梅花頭頂,眼睛裏也滾落下兩行眼淚。

    他當然理解她的心情。善根死後沒幾天,馬麗發現自己懷孕了,估摸時間料定是善根的種,咬著牙把孩子生了下來。是個男孩,她給兒子取了苦根的名字。在辦完苦根滿月酒後,梅花想讓馬麗改嫁她的弟弟梅根,可馬麗沒有答應,說自己帶了個拖油瓶,不想連累梅根。梅花知道馬麗的弦外之音,這哪是連累?梅根是個啞巴,明眼人都知道梅根如娶了馬麗,是他的福氣,馬麗這麽推脫隻是不想給梅根這個福氣,不想嫁給一個啞巴而已。當然梅花不死心,讓劉嬸出麵勸說馬麗,說梅根一定把苦根當成自己的親兒子看待,甚至比親兒子還要親,馬麗嫁過去的話,絕對不會吃一點苦,可馬麗仍不答應,說自己不想改嫁,自己隻想一個人把苦根帶大,可馬麗說完這句話後的三個月,卻跟過來通煙囪的據說來自嘉興王江涇的姓劉的男人走了,自此母子倆音訊全無。她走後的這段時間裏,村裏閑言碎語滿天飛,有的說馬麗還是大肚子的時候,“通煙囪”在馬麗家幹活的時間就比在別家的時間長很多,準是兩人早就搞上了。有的說“通煙囪”家裏有的是錢,馬麗肯定貪錢才跟走的,也有的說馬麗準是讓“通煙囪”騙昏了頭,說不定騙到外地後被賣了,像牲口一樣地賣了,要不然,善根zhōu nián祭日總要回來吧,娘子看看男人,兒子看看父親,點支蠟燭、燒點紙錢是應該的吧,畢竟善根生前一直寵著她……梅花當然不理解馬麗跟她“通煙囪”走的原因,也為馬麗感到可惜,她更知道這些捕風捉影的猜測和毫無根據的聯想,她能不害怕嗎?

    哭完後,梅花抬起頭,可憐巴巴地望著阿毛:“小華是你的嗎?”

    “是的。”

    “他們為什麽要這麽說?”

    “他們不安好心。”

    梅花攤開阿毛的手心,從左手拇指看到右手小指,露出無奈又不解的表情:“那……你八箕二鬥,小華為啥九箕一鬥?”

    “你說啥?”阿毛微微翕動鼻翼,“這能看出點啥?”

    “小華要是我和你生的,那她十個手指的螺紋肯定和你一樣,但她比你少一個鬥多一個箕。”

    “那你的指紋呢?”

    “女兒不跟姆媽媽,女兒跟阿爸一樣的。”

    “哪有用指紋來看親生的,你……”阿毛站在梅花麵前,不知道往下該比劃什麽了。他也想知道小華是不是她親女兒,他甚至比梅花更想知道這個結果,他曾想過滴血驗親,也想過帶小華到醫院檢查,但結果出來又怎麽樣?萬一不是他女兒,難道讓小華去認那個人做爹?猶豫良久,阿毛咽下一口唾沫,指著自己鼻子,比劃:“小華肯定是我女兒,你看她的鼻梁,跟我的一樣挺。”

    “你說啥,我的指紋就跟我爸的一模一樣,還有我mèi mèi,也和我爸的一模一樣,這個準的,是我娘家村頭的老尼姑告訴我的。”梅花眼睛盯著阿毛,仿佛在埋怨阿毛沒有把她肚子搞大,反而讓陶富文搞大,“小華鼻梁沒有你的挺,顴骨沒有你的突,下巴沒有你的圓,她不像你,今天我越看越覺得小華不像你,我搞不懂,以前你在我肚子裏究竟種了啥,竟然比不上種一次的他。”梅花越比劃越激動,越激動手勢越快,最後,急急地甩起了手臂,“現在怎麽辦?我怎麽辦?小華怎麽辦?”

    阿毛握緊拳頭,看著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