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越積越厚，把星星嚇得躲了起來。八點剛過，外麵已漆黑一片。

    阿毛把一條廢報紙包成的“方磚”夾在胳膊裏，跨出了家門。方磚裏是兩條西湖牌香煙，他下午買好包好後回家塞在前屋角落的蛇皮袋裏。還好一路上沒碰到一個熟人，村裏男女此刻忙著繁衍後代，沒有空閑走村串戶，他夾著“方磚”，像夾著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悄無聲息地遊走在村口的泥路上。他罵自己豬狗不如，去低聲下氣地求仇人幫忙，而且幫一個無法啟齒的忙——原因隻有一個，心瘸了。

    阿毛也是用這個理由自我安慰的。

    在梅花腳頭睡了二個多月，每天晚上總糾結於要不要告訴梅花實情這件事，而每次總得出“不能告訴，能瞞多久瞞多久”這個結論。不是不曉得梅花遲早會懷疑他編的謊言，可第一次選擇堅決隱瞞後，騎虎難下的局麵怎麽改變得了？眼看著被碎磚覆蓋的竹鞭頂破了泥土，積雪覆蓋的油菜挺起了腰杆，冬眠的青蛙醒了，河邊的柳樹抽絲了，南遷的燕子回來了……萬物生靈都恢複生機了，村裏不少家庭都傳出哭啼著的嬰兒聲，他多麽想撐大梅花的肚子，可是，不可能，這不可能了！望洋興歎空悲切，這樣的苦痛折磨了他兩個多月，他的心整整瘸了兩個多月。

    有一天，母親聊起村裏新增人口時，不無羨慕地說，今年大概是生兒子的年，那幾個女人都生了兒子，就連巧英也給祥根新添了個大胖兒子，祥根真是千年修來的福氣。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阿毛悶頭吃了一碗幹白飯，他真想告訴母親：兒子這輩子不可能生娃了，母親你也不可能抱孫子了，話到嘴邊又活生生咽進了肚裏。還有一天黃昏，母親把玩得忘了回家的孫女從水泥場上叫回來吃飯，吳水弟不知啥原因跟到了家裏，梅花對著女兒生氣地比劃：小姑娘就得像個小姑娘的樣，到處亂跑，玩得滿天飛像什麽樣！大概見了水弟後觸景生情，比劃到最後時忘記身邊有自己的男人了，對著女兒一股腦兒端出了私密：

    “你要是個兒子多好，那我就不急著再生一個了，再生一個的話，姆媽我一隻腳站在棺材板上，危險啊……”

    梅花想到灶間還有阿毛時，想收回動作已來不及了，阿毛看她時複雜的眼神逼著她躲進了灶膛。阿毛真想告訴她，你男人已經不是男人了，你的願望完不成了。可是，手卻重得抬不起來，隻好假裝被尿憋急了到外麵撒尿，踱到外麵時，眼眶裏已讓淚水泛濫成災了。

    這一次，阿毛憋不住了，餓著肚子拐到老榆樹下裏，抱住粗壯的樹幹，任眼淚嘩嘩地往臉頰上流。其悲傷、其悲哀、其悲苦、其悲愴，隻有老榆樹能夠理解。

    母親和梅花流露出的渴望還遠不止這些。即使梅花來例假的幾天，小華也不再跟父母睡；梅花每天晚上準備好開水、臉盆，並一再要求阿毛睡她一頭，還含蓄地問他的病治得怎麽樣了。有一次，阿毛實在過意不去，明知是無用功，還是爬到梅花身上，可那東西卻像浸水的泥巴。運氣不好的人喝水都要塞牙，他現在就是這個命蹇時乖的人。

    就在命蹇時乖的這個人走投無路時，不知怎地靈光一現，想到了“以毒攻毒”這個詞。不想不開竅，一想嚇一跳，全身的毛孔都顫抖了。興奮，畏懼，酸楚，喜悅……他說不出是什麽心情，隻能心中默默地祈求，希望梅花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梅花，我是瘋了，但希望你理解，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

    這句話，差不多倒背如流了。心中每念一次，對梅花的愧疚感就多一分，無數次愧疚的疊加最後在他心裏產生了幻覺：梅花咬緊牙關，一聲不吭，牙齒把嘴唇磕破了，鮮紅鮮紅的一滴滴唇血滴在床單上，越化越大，越化越濃，整條床單最後都變成了鮮紅色……

    阿毛清楚，自靈光出現後，他就成了一名賭徒，用梅花的尊嚴和古家後繼有人的未來作賭注的賭徒，對家是他和梅花共同的仇人，而且沒有勝算的把握，卻心甘情願地坐到賭桌上，急急地推出賭資，隻是希望運氣眷顧他，或者說他靠運氣贏得這場賭局。

    離弦的箭是收不回來的，自己不能撤手，自己也不想撤手。就這樣，他一邊給自己鼓勁，一邊夾著“方磚”，鬼魅般向古橫橋方向走去。

    萬事開頭難，成敗在此一舉。畢竟從未賭過博，而且賭注不同尋常，對家是那個仇人，阿毛一路心髒狂跳著來到老榆樹下，斜靠在樹幹上，心跳才慢慢恢複正常。

    雲層黑壓壓地墜下來，阿毛訴說起奮力一賭的心酸與無奈：

    “老榆樹，我自私嗎？讓古家後繼有人是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證明小華是他親生，在村民前昂首挺胸做人，才是我坐上賭桌的理由。”

    “老榆樹，梅花怎麽辦？她答應嗎？她會了解我的苦心嗎？”

    “老榆樹，我賭得贏嗎？”

    老榆樹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希望在焦灼的等待中變得越來越小。老榆樹的沉默就是它的答複——沒有看法就是最大的看法，老榆樹把對與錯的判斷權交回給自己，說明不讚成自己的行動，說明對結果不抱希望。阿毛的心收得很緊，嘴裏喃喃自語：

    “老榆樹，你倒是說話呀，記得以前我每次碰到難題，你都能幫我想辦法，這次為啥沉默不語呢？難道你反對我這麽做？”

    時間已經不允許阿毛再磨下去，離開前，阿毛把臉貼住坑坑窪窪的樹幹，算是告別，然後拿起“方磚”，對著老榆樹說：“老榆樹，今晚我求你保佑兩件事，一件是，保佑陶富文在家；另一件是，保佑他答應我的邀請。”

    也怪，這一次，老榆樹竟然發出了微弱的“霍霍”聲。老榆樹為啥變聲了呢？阿毛聽著陌生的聲音，猶猶豫豫地離開了，接下來等待他的是什麽結果，他心裏根本沒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