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收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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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件事應驗了,開門的是陶富文。
這是個良好的開端,老榆樹一定也能保佑第二件事應驗。阿毛臉上堆起笑臉,客氣地打招呼:
“富文,在屋裏?”
前一次阿毛稱陶富文為“富文”,是二十年前一起玩水片和彈子遊戲時的事了。陶富文顯然沒有料到門外站的是阿毛,更意料不到阿毛稱他為富文了,像撞見鬼了似的驚恐地問:“你是誰?”。聲音顫抖而短促。
“阿毛呀。”阿毛輕鬆地回答,仿佛兩人關係很不一般。
陶富文一下子沒有從驚恐中醒過來,重重地問:“瘸腿,你來幹嗎?”
“沒啥事。”
回答這三個字的瞬間,阿毛已經把拐杖支進了門檻,左腳也緊接著跨入了屋內,同時很自然地把“方磚”從胳膊肘裏拎了出來,在陶富文晃動。第二件事成功與否,進屋說話是關鍵,必須把握住隻有一兩秒鍾的這個時機,先聲奪人,否則陶富文不顧情麵地關shàng mén,再讓他開門就難了。先聲奪人的“方磚”顯靈了,陶富文剛疑惑地說出“你”後馬上換了一副邀請的麵孔,客氣地說:
“到灶間喝杯茶。”
跟上次“談判”的坐姿一模一樣,也各揣著心事看著對方,不同的是桌子上的擺設和灶間的氣氛,兩杯茶水,兩包拆封的香煙和一包放大尺寸的“方磚”的擺設,顯得既客氣又隨便,兩個男人煙霧繚繞,閑扯小時候玩的各種遊戲,偶爾還會各自爽朗地笑幾聲的氣氛更是輕鬆自然。當然,聊天的主角永遠是陶富文,絕大部分時間,阿毛總是側耳細聽,然後微微點頭,表示對談話內容的讚同,有時回答“嗯”或“哦”,有時用“對,就是這樣的,我記得清清楚楚”等奉承巴結的話討好。阿毛心裏卻急啊,這麽閑扯下去,今天算是白來了,兩條香煙也就白扔河裏了,可能連水花都看不到,在聊了半個小時左右,阿毛把“方磚”推到陶富文麵前,準備進入今天的正事,陶富文搶先一步發問:“香煙啥牌子?”然後自問自答了,“肯定是好牌子,說不定我還沒抽過的牌子。”
厲害,看外形就知道裏麵的東西是香煙,可見用“方磚”塞他大腿的人多了,大概蹩腳香煙還不一定收下,所以開門見山地先發問又自說自話,這一招把阿毛裏想好的“隻是想請你喝頓酒,所以送上一點小意思”的話堵上了,一時間茫然地看著煙霧中迷迷蒙蒙的隊長。陶富文昂起頭,連著吐出五六個大大的煙圈後,滿不在乎地說:
“你怎麽啦?難道裏麵不是香煙?”
阿毛這才感覺到手指已經被煙火燙著了,鬆手想甩掉煙頭,不料煙火卻鬼使神差地掉在桌子上了,煙灰紛紛揚揚散落在桌麵,他連忙站起來,用袖口將煙頭和煙灰撣在地上,不好意思地說:“我心太急,手燙著了。”
隊長又一次開門見山:“你來為啥事?”
“不為啥事……隻是……”
“想收回東房?”隊長再問。
“不……不是……”
“想要回三根毛?”
“不……不是……,但……也是……”
都說做賊心虛,自己沒做賊,竟然也這麽心虛,根本不像敢作敢為的男人。他曾想到過陶富文的氣勢淩人,也想到過陶富文的幸災樂禍,也做好了熱麵孔貼他冷屁股的心理準備,任憑陶富文怎麽損他耍他玩弄他,都要厚著臉皮歡笑,嘴上還必須使勁誇隊長英明,罵得好罵得恰當,但就是沒想到陶富文會拿香煙的牌子說事。阿毛吞吞吐吐,欲說還休的樣子,陶富文以為說中原因了,爽快地說:“你三根毛我早就扔了。”
“我不是……”
“你不相信?”陶富文嘴裏噴著煙霧。
“我來是……請你到我家喝酒的。”阿毛終於大膽地說出了目的。
“啥?”送我香煙是為了請我喝酒,明天太陽是西邊升起了!陶富文警覺起來,這小子肯定有壞腸子,絕對不能上當。再說了,我要喝酒,咳嗽一聲或者一個眼神的事,國林和秀龍幾次要我上他們家喝酒,我都沒去,這次總不能讓兩條香煙牽著鼻子走吧,陶富文這麽想著,慢悠悠地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眼睛盯著阿毛,仿佛阿毛的心思全寫在臉上。
阿毛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點燃後大膽迎著陶富文的目光。自己再心虛發慌鬼鬼祟祟的話,不光白來一趟,還會讓他引起不必要的猜忌,下次就沒機會了。他長歎一口氣,讓思緒平靜下來,述說起事先想好的“原因”。他從兩人小時候一起玩的故事說起,講到了他風雨無阻擺攤的不容易,冒著“克夫”的風險娶寡婦水珍的不容易,娶了梅花後生活的不容易,講到了他和陶富文為了各自女人搞得現在反目成仇的現狀,最後,他動情地說:“富文,我想通了,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我不會再計較了,希望你也不要計較,所以今天過來就一個原因,請你喝頓酒。”
“不會是鴻門宴吧?”
“鴻門宴?”阿毛停頓了一下,微笑地回答,“不是,就到我家吃。”
“真介簡單?”
“真的。”
“那好,我答應你,咱們既往不咎。”陶富文拍著“方磚”,“東西我收下了,吃飯,我看就免了,不過,這心意我領了。”然後一大口喝完杯裏的茶水,打了個哈欠,站了起來。
下逐客令了。阿毛猶豫著要不要站起來時,陶富文已搶過他的杯子,“嘩啦”一聲將茶水倒進桌角的水桶,拿起“方磚”,眼睛看著他。收完東西就想趕自己走了,還文縐縐地說既往不咎,老練狡猾得讓自己找不出繼續說下去的理由,阿毛很失望,站起來,疑惑地問:“你困啦?”
“哈欠連天啦!”
陶富文拉亮門廳的電燈,把腳擱在灶間門檻上,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看著阿毛一步步踱出他家門。阿毛害怕陶富文等會兒打開“方磚”後嫌香煙低檔,在跨出門檻前停下腳步,轉過身不好意思地說:“富文,我拿來的是西湖牌香煙,蹩腳貨。”他等待陶富文收起臉上笑容,露出不滿意或者不屑一顧的表情,誰知這個仇人卻滿不在乎地搖搖頭,仍用淺淺的笑容說:“阿毛,你把我看成什麽人了,我不是那種隻抽牌子的人。以後你來就是了,不要這樣送東西,弄得我不收下覺得不給麵子,收下了又覺得心裏不安。我和你之間,誰跟誰呀!”
陶富文不叫他瘸腿了。還有,這話客氣得哪像是從幾年前收下祥根家省著過年殺的雞和鴨時眼皮都不眨一眨的男人嘴裏說出來的?
難道世道變了?
回家的路上,阿毛看不清物事講不明是非,像墜進五裏霧中了,心裏一直地問自己:世道變了嗎?
被這個問題困擾的同時,他的心情更是複雜透頂,有沮喪,有心痛,有憤怒,還有對世道不公的哀歎。他沮喪是因為自認為圓滿的計劃在陶富文麵前竟然如此不堪一擊,一個簡單的“是不是香煙,是不是名牌香煙”的問題就打亂了他的思路,讓他心慌意亂,語無倫次;他為兩條西湖牌香煙喂了狗而狗並不搖尾巴示好而心痛,西湖牌香煙雖算不上大價錢,但畢竟是靠一毛二毛零碎積攢起來的,曾經有人謔稱修補鞋子是一項死人身上剝衣服的行當,這些錢要剝多少死人的衣服啊,卻隻換來“咱倆既往不咎”六個字,沒有邀請到陶富文不說,也沒有收回東房,更沒有拿回自己的三根毛;想到陶富文像狐狸一樣的狡猾,它怒不可遏,這狐狸講話時神氣十足,滴水不漏,收東西時神色淡定,從容自若,理直氣壯地擺出“不收東西是不給麵子”的理由,他當然知道自己有求於他,就是不主動點穿,還在他想講話的時候巧巧妙妙地下了逐客令,讓他開不了口,看來再想找個理由邀請他喝酒是不可能的事了。
“看不懂了,真看不懂了。”阿毛嘰嘰咕咕地埋怨,心灰意冷地回到家。他不忍心吵醒熟睡的梅花,摸黑悄悄地爬上梅花腳頭,躺下便睡。
可是睡不著啊!
竹籃打水一聲空,眼前全是陶富文看他出門時笑mī mī的臉。
沒機會了,想法落空了。
輸了,徹徹底底賭輸了。
我那兩條香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