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寒雨連江送郎君
字數:4822 加入書籤
臨別之際,連吹過庭院的清風裏,都帶著濛濛水氣,蘇半弼恍然明白,原來拖住端木神醫是假,耽誤母親診病也是假,最終排擠自己離隊才是真,單單是玉澤西想來求購的話,以恩師之脾氣,絕不會放的,而我,也根本不想走。
不想走是吧?那麽再將母親病情加注上來,我就必須求著主動離開。
“此計大妙啊!毫無破綻,除非再次找那神秘組織,展現一番職業素養,否則還真無法應對。”
如今果然被他們一擊奏效,直擊軟肋。
蘇半弼突然很厭倦這種局麵,甚至厭倦所有宮廷風格的建築,這裏盡是明鬥暗鬥,空耗心血,絲毫無宜於自身造詣。他本就無意與任何人爭奪利益,但總是有人像一隻護住腐臭老鼠的雜鳥一般,惡意滿滿,以為他時刻想搶,真是可憐可笑。
是以,沈琦挨一頓暴打也在情理之中,但此計也不算很陰毒,不是太師之子作風,蘇半弼總覺得是打錯人了,八皇子一黨應該還有幕後人在出計策,但既然錢都付了,是不是他亦不重要,反正都是一窩中的蛇鼠。
幾位,恩怨還沒了結,你們千萬不可放鬆警惕,世間毒計千萬條,最狠毒的,也不過是誣陷我去坐牢而已,然後送我去邊關參戰,之後戰死沙場……這些都是小事而已,不足為慮,我都可以寬恕。
但你們偏偏選擇以我至親為要挾,這就很犯忌諱了,幸是沒造成嚴重後果,不然,就都等著被滅門吧,真好也提前幫助太子掃清未來之障礙。
為何我明明是被人算計了,可這心裏怎麽還有點竊喜呢?當真詭異。
蘇半弼想了一陣,除了那三十幾位女知音外,好像再沒什麽人能道別的,太子辰南頊?還是算了,我隻想他好好當個儲君,甚至霸道專橫一些也無妨,不要最後又鬧起那篡權奪位的麻煩事來,兄弟此去天高海闊,一忙起來,可能顧不上你。
既然有人守宅,那收拾好一應細軟便可立即出發,蘇半弼趁此機會,把府中所有偏僻之處都翻過一遍,卻是一無所獲,讓他很是沮喪,大呼行規負我。
還是那江流不息的萬川古渡口,衛希洪手撫戒指笑意盈盈,他背後蕩著一艘藍旗大船,規格自然是不低,平悅公主帶著孫位與另一位老仆先行上船,蘇半弼則要去跟各位隊友道別。
恩師依然沒有現身。
蘇半弼掃視一圈,趕來相送的人不多,但辰南星是必到的,表情又悲又喜,不說一言,卻盡透出嘲弄與滿腔舒坦,蘇半弼很平靜,他隻當是一隻雜鳥在胡亂蹦跳。
十四皇子辰南空與其他三位皇室成員麵色如常,眾人一一拱手,互道保重,蘇半弼掏出一封書信遞給辰南空,請求道:“煩請皇兄將此信呈送太子殿下,陛下正是怒火滿心之際,多半也不會理我,並再請回稟恩師,他日盟賽場上相見,我隻坐飲水處。”
言罷,蘇半弼又四處望了一遍,還是不見恩師辰中陽。
蘇半弼隻好上船,最後看了一眼天杭皇州的氣派景象,便退入艙內,片刻後他返身出來,向著辰南星搖搖擺擺的背影大聲喊道:“謝皇兄資金相助!我必定好好揮霍!”
辰南星猛地一驚,卻不能當眾應答,自己出了錢是不假,但那不是……他怎麽會如此說?
辰南星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難受滋味,隻好不停念著錢在隊中方才能緩解一絲,但一見蘇半弼那狂喜的表情,卻再也無法靜下心來。
難道其中有詐?
大船平穩順行,蘇半弼盤坐在軟墊上閉目冥想,運轉丹田樂感回聚精神,突然大船一震,瞬時將他驚醒,一股熟悉的樂感波動覆蓋住整個船體。
“衛公子你聽好了,將來若想chū shòu他時,本王要有優先回購權!”
蘇半弼立時流出熱淚,是關懷,也是最後的鞭策,感動之情無以用言表,他趕緊衝出船艙,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深深一拜。
蘇半弼靜看浮雲遊走,心神漸漸平複,人生有此恩師,誰會選擇離隊呢?
沒想到才回皇州便又出發,此次也算是被人略施小計,最後雙方以一個互得小利,互埋仇怨的方式結束,隊友間的傾軋迫害,是整個隊伍之大忌,又是皇室中人,還更加凶狠無情,一個不留神便是黨派相鬥,不死不休。
追求更高造詣,拚力提升樂曲創作水平,這才是畢生之大事。
山海高遠,我就不陪你們九龍奪嫡咯。
正在構思樂曲之際,卻隻聽船舷外一聲聲呼喊傳來,聲調焦急,伴著陣陣水響湧向自己,音樂人耳力何其聰敏,他瞬時便是又衝了出來,隻是抬頭看了一眼,便急忙厲聲大叫停船靠岸,同時飛身下船,踏波上岸。
“小郎君!小郎君!你怎麽要走啦?教姐妹們……好傷心啊,我們,皆舍不下你……”
呼喊的是七位泥塵撲身的女知音,全都麵帶哀容,擠在一輛馬車之中,駕車那女子,因馬匹顛簸,又用力太急,雙手竟是勒出了血痕來。
蘇半弼剛一落地便是呆立當場,如遭重擊,數息之後才是反應過來,急忙飛身去迎,眼眶再次濕潤。
“這真是,數聲郎君,淚先流,你們這……我真的……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
剛一接到七位知音,蘇半弼便立即背過身去,語調哽咽,想調起樂感穩定心神,努力掩飾傷感,卻隻有樂台震蕩,渾身失力。
片刻後,蘇半弼笑了笑,又回轉身來一身豪氣,開口問道:“都準備好跟我一起去吳川了嗎?還有的人呢?”
“小郎君,隻有林姐姐因病臥在家中沒來,此外便隻是我們七人了,你重傷的消息傳回來,有些王府中人都說你心弦被斷,雙手殘廢,再也無法彈曲了,是以,其餘姐妹們俱都……棄你……我等苦勸不聽。”
“原先可有三十幾位啊!現下隻剩你們,這,斷崖式掉粉啊!狗賊,如此我豈能饒你!天下至惡也不過奪人知音了!狗賊著實可狠!”
七人靜靜看著蘇半弼發怒,俱都張嘴卻欲言又止,蘇半弼罵了一陣,忽然換了笑臉,對七人道:“感激之情我銘記心中,千言萬語,也都不如琴歌一曲!”
蘇半弼右手一震,一張新買的烏漆瑤琴橫放胸前,抬手一撫。
琴音低婉哀切,如絲雨飄灑,滴滴直澆人心頭,滑音與顫音並起,又變空遠飄忽,在場所有人皆感淒惻,琴音時頓,時續,幽幽直散入江水,一時清浪相合,遠山相聽,蘇半弼即編即彈,無須用一分樂感,無須一點排演,純以琴音表達心中寄托,答酬知音相送之情。
“山上的朋友!你們還在聽嗎?我情曲小郎君真的要走啦!”身心投入的蘇半弼突然朗聲大吼道。
七位女知音背靠楓林席地而坐,自琴音一起時,便是再也忍不住,立時清淚飛流直砸手背,此刻聽到蘇半弼打趣的話,皆是又抿嘴一笑。
衛希洪站出來,搖扇讚道:“此曲之哀思直懾人之心弦,使人頓生一股惆悵之感,若得若失,不愧為情曲小郎君啊,這曲風,幾個妙齡少女能擋得住?”
他暗暗點頭,細品之下發現竟可以用在盟賽鬥弦上,以此幹擾對手心弦,壓製樂感發揮,豈不是好?
原來小妹一早便是看出來他的潛力,這四百萬花得值,咦?我到底出錢了嗎?一時竟忘記了。
琴音傷感,蘇半弼卻朗聲大笑起來,生平從未體驗知音之情深,即便隻有八人,也是足以讓他感動,手上調式一變,琴音陡然間急促起來,細雨即刻轉為暴雨嘩嘩飛瀉大江,像是送別之人,內心難分之情達到最高點,雙方心思渾然一體,皆是久久不能平息。
蘇半弼足尖猛地一點,瞬時直升三丈而起,在空中連續橫向翻轉,琴音隨人,又便雜亂起來,隻是持續了數息,他衣袍一擺,輕輕落下地來,琴音再次低吟。
驀然間空中一聲驚雷,隨後江麵點起漣漪,眨眼間竟是真的飄起大雨來,更襯出離別之傷感,琴音之纏綿。
眾人在雨點打到身上時,都是忍不住一陣哆嗦,同時心內大驚,衛希洪失聲叫道:“這,能以琴曲強行引動氣象變換!這得是八境慧心巨匠的前輩,或者高品級的樂曲,才能隨心而為啊!要不是沒有感應到一絲樂感波動,我幾乎都在擔心是辰老王爺帶著內廷樂府中的泰鬥回來搶人了,原來隻是巧合,多半是這場雨原本就是要下的。”
如此大片的江域,怎可能是他琴曲音效所為?不過以景襯曲,竟還別有一番自然之妙意
蘇半弼單曲循環,彈了足足半個時辰,雨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七位女知音此時抹了抹臉上水漬,再抬頭時,人已走,船已動。
“一曲《寒雨連江》贈別八位知音,他日江南吳川,再與各位相見。”
蘇半弼的聲音傳進每個人耳中,她們再想尋時,滿眼卻隻剩寒雨連江飄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