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預料之中,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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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雲終究是沒有出去迎接,最後更是沒有露麵見那些招來的工匠,直接讓梅姨傳話請四叔幫忙給他們在村裏先安排住下。倒不是洛雲故意做作擺架子,而是他看到那幾個工匠的表情突然明白了四叔和武叔用意。

    中國人自古就有這樣的習性吧。住在長安天子腳下的平民,總是自覺比外鄉的高人一等,說話語氣都透著一股自傲。而延伸出去,州城的就看不起縣城的;縣城的看不上村裏的;同是村裏的,平地上的看不上山裏的。所以這麽算下來,洛雲這山裏的平民其實是最讓人看不上的下等農戶。就是嫁女兒也不會把他嫁到大山裏,隻有山裏人家的女兒拚命的想嫁出去。這也算是一種等級差異吧,這種差異其實也是經濟上的差異。農耕時代,平原總是比大山裏好種地,開墾的地多,收成自然就多,家庭條件也就肯定比就那麽幾畝地的大山裏好。當然這樣的發展也離不開商業的發展,隻有靠商人才能獲得更好地生活用品,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質。而這需要爬幾十裏的山路,馬車難行的地方,顯然是沒什麽商人來。偶爾倒是有行腳的商販,但賣的都是生活的必須品,想提高生活品質,顯然是不可能。

    所以這幾個從縣城裏請回來的工匠,如果不是現銀交易,他們才不會相信這種山村裏的人能夠付得起工錢;如果不是開了高價,他們也不會願意跑這麽遠工作。就算如此,他們也看不上這些五大三粗的山裏漢子。就像讀書人瞧不起目不識丁的,這些有點本事還認些字的工匠也瞧不起隻有一身蠻力的武叔他們。

    人都是要麵子的,在四叔和武叔的話語裏,洛雲聽出了自己就是寨裏的麵子。而當時的洛雲因為打掃了一天的衛生身上黑一塊白一塊的,如果就那麽出去見人,任他長得再俊美這麵子也丟一半了。所以為了李家寨的麵子,洛雲連蹦帶跳的跑回後院,囑咐了梅姨一番,就躲進屋裏換衣服去了。梅姨倒是經驗豐富,稍微一聽洛雲話裏的意思就明白了。整理了下衣衫,走到前堂,假裝剛發現武叔的到來,說了幾句閑話,絲毫沒有把這些人請進屋裏的意思。

    最後還是四叔看明白了,假意恭謹的問了句“雲哥可在家?”梅姨略帶躑躅的回答:“天氣悶熱,雲哥讀了一天書,此時正沐浴呢。天也快黑了,四哥您若是沒有急事就先回去吧,給這些人安排個地方住下,明天再來問問雲哥的意思。”四叔李振安背著那些工匠對著梅姨露出個奸詐的笑容,然後就主動告辭離去,轉身就吼著那些工匠出門。可憐這幫人趕了一天的路,爬了半天的山,到了地方連口水都沒喝著就被攆出家門了。要不是知道這山裏豺狼虎豹,要不是剛才四叔李振安已經放話要是有不滿這村裏連個借宿的地方都沒有,他們早就甩臉子走人了。眼下,天都快黑了,一身的臭汗,餓的前胸貼後背的。不幹走人?不說能不能混上口飯吃,恐怕自個兒出了村子就得喂了狼腹。

    最讓他們覺得憋氣的是,敬業的梅姨,深知做戲要做全套。臨到他們剛走出院門,趁著武叔湊上來想搭話的時候,故意用他們還能聽到的聲音說道:“一身臭汗的還想進去見我家少爺,還城裏來的呢,一點禮數不懂,他們不害臊我都替他們害臊。你也是,怎麽直接帶到家裏來了,熏著少爺怎麽辦……”

    好嘛,這山裏人家,禮數倒還真不少,明天倒要看看他們口口聲聲的這個‘雲少爺’長得什麽摸樣,要是長得還不如隔壁家麻小二,我就是不要這份工錢了,我也要會縣裏好好臭臭這幫窮山措。

    晚飯過後,四叔李振安舉著火把來到洛雲家是,洛雲正喝著茶聽武叔講進城的事情。梅姨把四叔迎進來後,也坐在一旁聽著。對著二叔三叔他們,梅姨還避諱一下。但四叔李振安嘛,據說四嫂都是梅姨給他說合的。

    洛雲倒是不關心那幫工匠的事,先仔細詢問了二叔納糧的事情和三叔與張老爹買賣的情況。聽著兩位叔叔的敘述,洛雲心裏慢慢有了譜。

    二叔的納糧實在是用不著洛雲去操心,畢竟二叔和官府打交道這十多年了,洛雲他爹死後,二叔也名正言順的在縣衙裏掛名了裏正職位。而繳納的租庸調……這就不得不說李家村是多麽的偏僻,也是多麽的安寧。從沒出過什麽需要上公堂的案子,也從沒有偷漏稅賦,當然偷漏了官府也不知道。聽說現在這批官差就沒人來過李家村,可能路怎麽走他們都不知道。一直都是裏正定期跑縣衙,而李家村的人,也就是洛雲他爹和這幫叔叔們雖然淳樸但一點也不愚笨。縣衙現在登記的李家村耕種的田地還是承繼的隋朝時期,李家村剛建立的時候的數據。當然唐朝建立後,尤其是換了縣令後,李家村的當家人也把村戶數的增加報了上去,而縣裏沒能給他們分配相應的土地。

    唐初頒布的均田令規定:丁男(二十一歲為丁男)和十八歲以上的中男,各受田一百畝,其中八十畝為口分田,二十畝為永業田。而李家村雖然隻有不到百戶人家,但顯然找不出這麽多能耕種的田地。真平均分下去,每家也就幾十畝地。均田製實行的不徹底,縣衙不管,李家村也就還按照最初的田地數量往上交糧。而這些後來多出來的外姓人家就成了李家人的佃戶,種著李家的田,除了租子不需額外繳稅,偶爾替李家人承擔些勞役。這樣的生活方式顯然少承擔了很多,之前戰亂年間,護寨的主力更是李家人,所以李家寨的外姓人可以說是受到了李家人的庇護,這麽多年下來又有的互相成了親家,自然凡事都是李家族長馬首是瞻。

    說了這麽多,其實洛雲就聽明白了一點:原來他也是逃稅漏稅的‘刁民’,難怪他看到進城的糧車就那麽一點,感歎稅賦真低的時候二叔笑的那麽古怪。

    洛雲可不打算做那個納稅英雄,那樣不但得不到好處,全村人都能罵死他。而且當他得知大唐定鼎至今,換了三任縣令了,這種情況都沒有被衙門發現。那三個縣令就算是到任後巡視屬地時都嫌山路偏遠沒有來過這裏,洛雲實在覺得……漏了稅賦也不怪他們。

    當成新鮮事聽了這麽半天,洛雲突然反應過來這根他有什麽關係,打斷還在說明全村租庸調情況的四叔,洛雲問出了自己的疑問:“四叔說這麽詳細幹嘛,我又不懂這些。”

    洛雲隻是隨口一問,沒想到四叔摩挲著長滿老繭的雙手,猶豫了一下才說:“這還不是我臨回來的時候二哥特意囑咐了嗎,說是他當時走的急,沒跟你說這事,就讓我回來跟你講明白。”

    洛雲反倒更不明白了:“村裏怎麽繳稅自有二叔掌總著,跟我有什麽關係,我連地裏種的什麽都不知道,說這些讓我明白什麽?”

    “嗨,還不是二哥聽你說請工匠修池子的工錢你要自個掏,他覺得不合適,就讓我跟你說這些,讓你知道咱族裏其實有些家底的。你想修池子是為了全村人好,這事不能讓你自己一個小輩出力。”四叔說完拍了拍扶手,咂了咂嘴“其實都是一家人,說道這些幹什麽,誰還能讓你虧了不成。”

    洛雲再次默然了,搖了搖頭,在眾人不明所以的目光中抬起頭,沒有接四叔的話,轉而問道:“四叔還是跟我說說張老爹那些東西賣的怎麽樣了?怎的沒有一起回來?”

    “老三那的事我沒湊合,你還是問問你武叔吧。”

    武叔沉吟了一下,抬頭看著洛雲和妻子說:“一進城我們就和族長分手了,三叔帶著張木匠家還有我和沐兒,李戡、李坤那幾個小子直接找到了縣裏一個小木匠鋪子。然後把我們帶去的曲轅犁和那些家具玩意的都給那老板看了,然後三哥就直接提出要合作。那小老板倒也識貨,且他家那鋪子生意也不好,商量完了後直接向張木匠敬了拜師酒。三哥和我合計了下,覺得雲哥將來肯定還有要賣東西的時候,合夥做買賣不如直接收了徒弟還親近一步,就讓張木匠答應了。那丁林倒也心誠,第二天就擺了酒,請了鄉鄰作證,當眾向張木匠行了拜師禮,叫了師傅。”

    洛雲聞言心中感歎,這個丁林要麽就是癡心於木匠手藝,要麽就是十分有頭腦,懂得抓住機會。不過不管是哪種,在這個時代的道德約束下,既然他拜了師也就算是半個自己人了。以後要賣那些木頭東西確實方便了不少。再說三叔,就現在看來也是很有生意經啊,知道自己的東西好賣,卻清楚該找什麽樣的人合作。與丁林這樣的小木匠鋪子合夥確實能保證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沒想到張老爹出去就認了個徒弟回來,嗬嗬,村裏還有好多事要他忙呢,他可別忙著教徒弟忘了回來。”

    武叔點了點頭:“這點你放心,他們現在還忙著,走不開。我回來的時候張木匠特意讓我回來跟你說,等族長回山的時候他一定跟著回來。”看到洛雲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武叔繼續說道:“張木匠一家帶著張林在那小鋪子裏又趕製了些曲轅犁出來,然後三哥就帶著我們拉著曲轅犁找縣城附近種地的人家,上門賣給他們,還讓族長帶了一副送到縣衙裏。”武叔略頓了頓,語氣有些興奮:“聽說縣裏的主簿見了族長,好像很是誇獎了一番,反正那天族長回來很高興的樣子。”

    四叔接過了話頭:“嘿嘿,豈止是高興。二哥跟官府打了十年交道了,什麽時候讓主簿這麽誇獎過。那天回來簡直是樂歪了,還弄了壺小酒回屋偷著喝。”

    洛雲聽了淡淡一笑,階級的差異啊。這還不是縣令隻是一個小小的主簿的話語就能給生活的底層民眾帶來這麽大的影響,如果將來自己想辦法讓皇帝給自己下道聖旨,那是不是李家寨就光宗耀祖了?

    搖搖頭甩掉自己意淫的想法,看著屋裏的三個大人樂嗬嗬的樣子,自己也不由跟著笑了笑:“衙門裏沒說給二叔頒發個獎品什麽的以資鼓勵?”

    “洛雲你可真敢想,還獎品呢,咱縣這麽多裏正能撈著句誇獎有幾個啊。做人不能太貪心。”四叔的話說是教訓,其實也是一種得意,但洛雲聽了這話卻是真的有些不滿了。能讓主簿下來親自誇獎二叔,那說明縣令是個有眼光的人,知道這曲轅犁的好處,這樣有利於農民生產,還沒有任何負擔的東西,隻要呈報上去就是個實打實的功績。朝廷的獎勵自不必說,有這麽一件挑不出毛病來的功勞在,那下次的升遷就十拿九穩的。自己送了他這麽大的好處,那縣令竟然讓手下主簿幾句誇獎就打發了,是不是太瞧不起他這個山民了。

    ‘以後再有好事也不給他’。此時正在縣衙後堂享樂的縣太爺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一時高興而忽略的獎賞讓自己差點丟失了未來一份更大功勞。

    “說回來,縣衙也不是一點表示都沒有,有幾個差役從我們這又買了幾架曲轅犁回去,不過給的都是本錢價。但三哥倒是挺開心,拉著我們又跑到更遠的村子裏去賣,直接說縣衙裏都買了我們的犁,再賣給那些農戶確實省了不少口舌。”武叔這樣的直性人是想不明白這種上行下效的銷售原則,但洛雲也沒想到他這個三叔竟然連這個都懂,看來他說自己從十幾歲就在研究怎麽做買賣確實不是虛話,真的很有銷售頭腦。

    “除了曲轅犁,別的東西呢?”

    武叔皺了皺眉:“三哥原想把那些桌椅賣給飯莊,但縣城裏最大的一家悅賓樓卻不要,小飯莊也用不著,結果都沒賣出去。到是那躺椅族長幾位朋友家裏買去幾把。還有那木刷子、牙刷子,倒是賣的不錯,縣裏的櫃坊(雜貨鋪)要了很多貨去。”

    家具一個都沒賣出去有些出乎洛雲的意料,隨即想到白天晾衣服時自己還在想長安城有沒有新式服裝,明白他忽略了一點,新事物的傳播業需要一個由上至下的過程。皇帝喜歡的,大臣自然喜歡,當官的都喜歡的,底下民眾自然跟風。這些新式桌椅真要想推廣也得先到長安去賣,長安的飯館酒莊都用了,延伸下去,州城、縣城自然就都跟著用了。

    “此事是我考慮不周,讓三叔……恩,等三叔回來我會再跟他商量的,還是先別賣了。不過這麽一來,請工匠的錢是不是不夠了?”洛雲原想說告訴三叔別賣了,但突然反應過來,這可沒有手機,除了等三叔回來,就是派個人專門跑一趟。

    “錢還是夠了,李戡那小子一拿到錢就跑去找工匠,還是二哥知道了把他拉了回來。我們是要修個水池子,大街上那些泥瓦匠補個房頂什麽的還行,修這個他們哪懂啊。還是二哥帶著他找了縣裏的一位相熟的刀筆吏,經他介紹才找到了那四個工匠,據說去年縣裏修城門就是他們接的活。他們幾個算是縣裏那些長短工的頭頭,縣衙裏派發的活計都是他們牽頭。這次要不是咱們工錢給的足,又有之前主簿大人的麵子……洛雲你也看見他們來時的那副嘴臉,就是瞧不起咱們山裏人。”四叔說道最後有些咬牙切齒的。

    洛雲聽了淡淡一笑:“四叔放心,裝裝樣子洛雲還是會的,明天定然先殺殺他們的傲氣。要不然他們也不能給咱們踏踏實實幹活。”

    “這就是一幫在衙門耳房裏混久了,跟那些衙差一樣個個狗眼看人低。放心,我知道怎麽對付這種人。今天給了他們個下馬威,明天我給洛雲收拾收拾樣子。就憑咱家洛雲的樣貌就是到了長安城也是一位翩翩公子,豈是他們這種人能小瞧的。”對於梅姨的信心滿滿,屋裏的三個男人互望了一眼,相視無語,而後四叔和武叔都看著洛雲一副欣賞的目光上下審視。

    麵對眾人的目光,洛雲翻了個白眼,無奈的接受了自己成為李家寨的形象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