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就是無知的洛雲一直說的那種下擺很長跟風衣似地的衣服。不過風衣就是外套一件，洛雲此時卻是裏裏外外穿了七層！天啊，這還是梅姨抱怨的沒有整套的華服。這是六月當夏最熱的時候啊，就是這料子再輕薄，一整套禮服按照身份等級劃分從十件一套到二十件一套，這穿在身上是不是要捂痱子啊。他昨天晾曬衣服時，真沒想到這麽多件衣服時一套啊，當時他還感動母親給他做了這麽多件衣服。但現在他是真的想流淚了，用不用做這麽多啊。雖然衣服昨天剛曬過，暖暖的很好聞，但真的很熱啊。難怪看史書的時候總是看到有大臣在上朝時太陽底下暈倒了，原以為古代大臣都是文弱書生身子太弱。感情就是個健壯漢子太陽底下穿這麽厚也禁不住曬啊。

    清早起來，洛雲剛剛洗刷完畢，梅姨就抱著衣服進來了。先是把洛雲按在銅鏡前把洛雲剛剛自己綁起來的頭發又披散開。唐朝男子一般是要盤發然後帶按照身份帶不同的帽子。平民當然一般就用個束帶把盤好的頭發綁一下固定就完了。洛雲年方十四，頭發倒是已經垂過肩頭，但洛雲覺得長發飄飄欣賞起來很好，自己打理起來就很煩了。且洛雲覺得長發盤在頭上紮羊角髻很不舒服，梅姨又不允許他剪，所以在他的強烈進行反抗後，梅姨也就默許了他平常披散頭發，或是簡單的用絲帶在腦後一束。

    不過今天梅姨顯然是不會讓他再那麽隨意了。坐在洛雲他母親的梳妝台前，梅姨對著銅鏡，熟悉又陌生的在小盒子裏拿出一把桃木梳子。右手托起一縷頭發，左手拿著梳子由上至下慢慢的梳理著。透過銅鏡，洛雲清楚地看到梅姨的眼中蘊起了淡淡的霧氣，終於忍不住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梅姨……我娘從小也是梅姨梳的頭吧？”

    “恩，梅姨從七歲就開始照顧小姐了，從小姐六歲起就是梅姨為她梳頭，天天都是如此，就是小姐嫁給老爺後也是如此。”梅姨的話語偷漏這一股傷感和懷念，也讓洛雲深深地了解到，梅姨和娘的感情是多麽深厚。

    洛雲在他母親的首飾盒中看到一條紅色的絲帶，不知是做什麽用的。洛雲想了想雖然顏色並不是很喜歡，但也容不得他挑剔，伸手將其取出遞給了梅姨。“梅姨不要給我盤頭了，我不喜歡。我這個年紀也帶不了方巾，那些工匠都是見慣了人得，我就是帶了也是徒惹他們笑話。梅姨會綁發結吧？就這麽披散著隨意用絲帶係一個形狀就好。曾在書上看到魏晉名士長長披頭散發，我一個山野孩童就是裝書生也不像，不如就這麽輕狂一些，洛雲自有真材實料能讓那些工匠馴服。”看著梅姨撅著眉不放心的樣子，洛雲從容一笑，拍了拍腿示意蹲在旁邊看了半天的小幽跳了上來。撫摸著那黑緞子一般的光滑皮毛，抬頭看著梅姨說道：“野性嘯傲山林如老虎者，我都能將其當貓養，幾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工匠，不過一點傲氣，連山裏的野狼都不如，我何懼之。”

    小幽適時的嚎叫一聲，虎威出顯，連見慣了它貪吃模樣的梅姨都嚇了一跳。看看一臉自信從容的洛雲，梅姨微微一笑‘這才是她想象中的少爺’，展開紅絲帶給洛雲縛起頭發。

    而被小幽那聲‘虎嘯’驚醒了睡夢的震嶽晃著喝醉了似的身體從窩裏爬了出來，睜著迷蒙的雙眼沒有焦距的看著前方。洛雲眼角瞥見震嶽這副懶貓的德行，不由瞥了瞥嘴，沐兒在的時候怎麽沒見它這麽懶。咦？突然發現昨天給它洗玩澡後，沒弄染料給它上色。現在渾身幹淨的震嶽明眼人都能從那身光亮的毛皮花紋上看出這家夥就是頭老虎。

    嘴角露出惡作劇的笑容，洛雲隻希望那幾個工匠膽子大點，別被個小家夥嚇跑了。

    吃過早飯，洛雲讓武叔去找那幾個工匠，然後搬著自己的躺椅，拿了卷母親書寫的《道德經》來到前麵堂屋。擺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好，梅姨將煮好的茶羹端來，然後坐在一旁陪洛雲閑聊。兩頭小家夥很自覺，吃飽了各自找地方繼續睡覺。小幽當然是跟在洛雲屁股後麵，看到洛雲坐好了，一下跳到他腿上趴下。震嶽圍著屋子轉了一圈，這堂屋很少來，沒有找到好位置睡覺，最後咕噥著趴在洛雲椅子下麵。

    洛雲和梅姨閑聊了幾句，昨天六月六城鎮裏一般都會舉行集會。沐兒和李坤堂兄他們幾個，四叔念著他們少年貪玩，難得出山一次，又趕上集會就給了他們些銀錢讓李戡堂兄帶著他們去集會上玩，晚一天再回來。所以洛雲估計今天下午他們就該回來了。

    話說洛雲很勤學好問的向梅姨請教了一下六月初六到底是什麽節日。結果梅姨愣了一下說就是‘曬衣節’吧，沒什麽特定的節日稱呼。這天要是天好就曬曬衣服，曬曬書，又是剛收了冬麥，趕上這一天舉行集會慶祝一下。

    這個解釋讓洛雲很無語，這麽沒內涵的節日難怪黃曆上都沒怎麽寫。不過這麽一打岔，洛雲倒是想起下個月有個比較重要的節日七月初七‘七夕節’，‘七夕乞巧節’吧，對女孩很重要的節日。

    這邊正聊著晚飯吃什麽，耳邊聽到院門響動。抬頭看去，四叔和武叔打頭後麵正跟著那三個工匠。洛雲眯著眼睛打量了下正走進來的三個工匠，昨天太過匆忙，此時才看清這幾個人的樣子。看年紀都在三十多歲，打頭的一個看著年紀大些估計四十多了。三人都是一身的黃粗布短襟，看著膝蓋衣袖上都有些磨損破舊，有一人的布鞋竟然破了個洞，估計是昨天走山路弄得，走不慣山路的人是即磨腳又費鞋。

    看三人背著的褡褳裏鼓鼓當當的，應該是放著各自吃飯的家夥式，包袱依然背在身上。洛雲懷疑他們是不是準備一句談不攏就甩臉子走人。洛雲眯著眼很仔細的看了看三人手上的老繭，覺得三人應該是有些本事的。一般自傲的人，除了二百五就是真有能耐在身的。三人顯然不是裝樣的二百五。所以洛雲覺得殺殺他們傲氣就好了，這樣以後幹起活來能愉快些，自己又不是山大王招小弟，下馬威沒必要太狠。

    想到這裏，洛雲從躺椅上坐直了身子，臉上露出微笑，揮手示意武叔給他們搬來矮凳，自從有了椅子，他家總算改了席地而坐的情況：“歡迎幾位師傅來到雲山，一路辛苦，昨晚休息的可好？”

    三人別扭著坐下後互相看了看，果然是由那個年齡最大的開口答話：“這位……少爺，小老兒有禮了。”說完就低下頭不說話了。

    洛雲一看這架勢，知道三人還為昨天的事嘔著氣呢，不過他可不準備賠不是：“三位師傅走不慣山路，想是累壞了，如果昨晚還沒休息過來，今天就先不談了，幾位先回去休息，養足了精神我們再說開工的事。”

    這次沒等那年長的開口，旁邊一位就帶著氣搶先應道：“小少爺體恤我們這些老骨頭，我們卻怕耽誤了這時日，萬一衙門裏下來工事還得等著我們回去忙活。”

    淡淡一笑，這點事也想壓迫他低頭？洛雲頭發輕甩，將梅姨給他編的紅色發結甩到身前，然後緩緩躺會了椅中：“衙門若有事，幾位自行回去便可，我們怎敢耽誤官府的工事。說來我們這圖紙什麽的都準備好了，就是想找個有經驗的幫忙指點下，幾位若是忙碌，我們再去州城找別人就是。”和氣但絕不逢迎恭維，這就是風度，洛雲就是要告訴他們：我歡迎你們，但你們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

    三人又互相看了看，抬屁股走人？真要走，一早就走了，還來這幹嘛。這一來一回兩天的山路，就得了兩頓飯一宿覺，一文工錢沒拿到就回去了？回去怎麽跟家裏交代。這回還真是托大了，沒想到這窮鄉僻壤的竟然有這麽個談吐不凡的少爺。想到這，三人再次將目光聚集在洛雲身上，開始認真的打量這個大山裏的少爺。

    都是衙門口混飯吃的，這看人的眼光比之那些門吏絲毫不差，不看打扮，先看衣服料子：不是現在常見的胡服樣式，雲紋深衣，長領右衽，雖然料子是上好的緙絲但細看衣袖手肘處磨損已然陳舊，顯然不是新衣有了年頭的。再看手，觀察仔細的人很容易從一個人的手上看出一個人大概的生活狀態和工作。當然不是算命，是一種經驗，像他們這種身處下層階級的人，看人的時候總不能大大咧咧的盯著人家的臉來觀察，那樣是很失禮的。但如果借著低頭行禮的時候觀察對方的手，不但不易被發現而且判斷也頗為準確。很多人在偽裝自己的時候總是忽略自己的雙手。而從事不同工作在手上留下的繭子位置，一些關節上的小傷口等痕跡都是不同的。

    像讀書人長年握筆，右手的中指和大拇指上肯定有明顯的繭子，習武的人虎口肯定有厚繭，而像他們這樣長年握著各類工具的匠人手上哪裏的繭子厚簡直再清楚不過了。不要以為這些隻有那些故事中的偵探才會，越是上了年紀或經驗豐富的老人越是懂得相人，這個‘相’可不是隻看麵相。

    為首的老工匠微低著頭盯著洛雲那雙抱著貓的手看了半天，卻有點傻眼，扭頭和兩個同伴對視一眼，眼神中都充滿疑惑。看衣服的話這人還真就是個強裝樣子的山蠻子，這種人他們見多了。但那雙手……光滑如玉，真的就跟那白玉雕的一樣。不要說是種地的老繭，就是讀書寫字的薄繭子也沒有一個，說句不好聽的真是比那樓裏春拉彈唱的姑娘的手都幹淨。彈琴手上還留個繭子呢，這是怎麽回事啊？這年輕人要是沒點身份，一個窮山村裏會養一個什麽也不幹的閑人？再往上偷瞧那麵相，文雅秀氣比學館裏的學子還像讀書人，一點也不像是這山村裏的人物。

    三人這下子倒真不知道怎麽辦了，這事雖然昨天有點吃氣，但現在看來這還真是個有點身份的人，服軟？唉，服軟就服軟吧，人家許下的工錢那麽厚，定金也是給了，自己一個靠手藝吃飯的何苦跟他們這靠力氣吃飯的較勁呢。真說起來，人家管吃管住的，真要說口氣不好，也比那些當官的老爺們好伺候多了。

    眼神交流了一下，還是那位長者帶頭說話了：“小少爺放心，做人講個誠信，我們三人既然來了就一定把活幹完了再走，衙門有事自會找別人。我們斷做不出扔了這邊撿那邊的事，還請小少爺把要做的活交代清楚，我們今天就開工。”

    老漢這幾句話讓洛雲有了些好感，除了那一點傲氣和從衙門口學來的狗眼看人低外，這辦事講‘誠信’還是很讓他欣賞的。既然人家服了軟，洛雲自然又恢複了待人和煦的樣子，做起了身子，伸手拿起旁邊桌上的紅泥小壺倒了一杯，順便給了梅姨一個眼神。梅姨會意，起身又去拿了三個茶碗，給三人倒了杯茶。

    看著三人喝了口茶，廳中氣氛不像剛才那麽僵硬，洛雲開口問道：“不知三位師傅如何稱呼？”

    放下茶碗，拱手一禮：“小老兒魯器，這兩位是我師弟尺亮、高柘。”

    “哦，原來三位師出同門，難怪，先前我還奇怪怎麽會一次來了三人。聽我四叔說，三位曾主持修過縣城城門？”

    提到自己的自豪事，三人臉上又露出一副驕傲的樣子，畢竟這樣的大工程一般都是要由朝廷工部派人來主持修建的，而這次讓他們三個民間匠人完成了，在同行業者中自然是一種了不起的成就。不過謙虛是國人的傳統美德，至少口頭上的謙虛是每個人都會的：“官府信任我等，我們也自然拚盡全力去完成，好在沒丟了先師顏麵。”

    洛雲點了點頭，不知道是不是在表示認同還是隨意的敷衍表示自己在聽，眼睛卻看著小幽的耳朵，這貓和老虎還是不一樣啊，越長這特性越明顯。心裏想著，嘴上說著：“三位能被請來，這能力我自然是相信的。我先前也說了，這次的活更多的是需要一些懂行人事的指點，三位想必也聽我幾位長輩提過，村裏要修一個水池子。不需要三位師傅動手，我畫了個草圖，當然不是什麽施工圖，那個我不懂。隻是畫出了我設想的水池子完工後的樣子，我需要三位用你們的經驗來告訴我，這個池子能不能修，要修地基要挖多深，牆要多厚等等這些問題。至於具體施工，自由我們村中之人來做，三位若是有空閑我們當然歡迎你們能留下一直作為指導，但這個價錢就要另外商量了。”手指揉搓著小幽的耳朵，抬起頭看著三人：“如此，三位師傅可明白了？”

    工作很簡單，但簡單卻不能讓三人滿意，隻見魯器額上的皺紋都擠在一起，看了兩個師弟一眼，對洛雲說：“小少爺的要求倒是簡單，但……少爺的長輩請我們來的時候說的工錢可是……”

    洛雲看了他一眼：“如果我沒猜錯，我那長輩應該是說了：工期五天，管吃住，兩倍的工錢。可對？魯師傅放心，從剛才魯師傅答應接活起，這就算是上工了，如果三位提前完成了我的要求，那我五天的工錢也一文不會少給你。但如果諸位沒能在五天內完成……我也不虧待諸位師傅，超期後每天的工錢按常價算。”

    聞聽洛雲所言，三人的皺紋都舒展開了，點頭答應了。魯器的一位師弟不知是尺亮還是高柘著急的想立刻開始，早完成一天就多賺一天。洛雲見此也不留他們，讓四叔帶著他們去山穀裏觀察地形，看完了再回來跟他談。

    三人拿起各自的東西就準備出發，屋內眾人起身自然免不了一陣椅凳碰撞聲，這就驚醒了震嶽的好夢。這個都被洛雲遺忘的‘秘密武器’晃悠著從洛雲兩腳間鑽了出來。一個早上兩次被吵醒，小母老虎震嶽心情很不爽，看到眼前的眾人各走各的擠著出門去竟沒人理會它，頓時氣上頭來，四腿撐地，腹腔吸氣，抬頭就是一聲……

    乳虎初顯威，驚嚇堂中客；聲傳三人耳，名動四方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