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裝得太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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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烈日之下,渺無人煙的鄉間小道上,揚起的塵土都帶著暑氣兒。五六個挎著腰刀的差役頂著炙人的陽光趕著兩輛牛車在路上徐徐而行。頭前的牛車上,李振升客串著車夫,舉著個軟藤短鞭有一下沒一下的趕著沒精打采的大黃牛。李振升旁邊坐著一位身穿圓領長袍,頭戴襆頭,腳下一雙平頭軟底鞋。這麽熱的天,李振升和幾個衙差前胸後背都已經汗濕了,這個滿頭烏絲白了一半的老人竟還衣衫端正,手裏一把大蒲扇來回搖擺著,模樣好不自在。

    “誌節啊,我們就這麽冒冒然的趕著牛車去你那拉糧食是否……太過失禮了。你有沒有提前給家裏捎個消息回去,也好讓家人有個準備。”主簿王方這客氣的語氣讓隨在車後的捕頭鄧鐵柱聽了都打顫,雖說這位老爺子的和藹形象深入人心,但到底是在衙門裏混飯吃的,鄧鐵柱深知王主簿對小民是什麽態度,對他們這些‘手下人’又是什麽樣的態度。前者是彌勒佛,後者是閻王爺。在王方手底下混飯吃的刀筆吏各個兒都是愁眉苦臉的,沒一個能見到這位頂頭上司的笑臉。手下人如此,那些直接向主簿匯報的各村裏長就更倒黴了。

    不過王老主簿的寒風暴雪從來擦不到平民百姓的邊,所以官聲一向最好。且這人實實在在算得上是個為民謀福利的好官,手下人雖說難做一點,卻沒有背地裏懷恨在心的。前次李振升獻上曲轅犁而被王主簿當著所有裏長的麵誇獎一番就使得李振升高興的獨自喝了一晚上小酒,就是因為這種誇獎太難得了。所以當這個和李振升父親同輩兒,口口聲聲說與他大伯是至交好友,硬是讓他拜了叔伯的王主簿張口閉口稱呼他‘誌節’時,李振升握著鞭子的手也忍不住和鄧捕頭的心一樣顫一下。

    從他大哥起就知道這位主簿大人的脾氣,這都快十年了吧。突然換到這種待遇,李振升還真是有點適應不了。不過再怎麽樣有些話該不該說,李振升心裏還是清楚明白的。“回主簿大人,我是獨自進縣的,事情又是突然決定,所以尚未來得及通知家裏。”

    王主簿了然的點了點頭,搖著蒲扇一副緬懷的口氣說道:“哎,這李家老寨我也有十多年沒去過了吧。當初還是你大伯當族長的時候,我還被他請去喝過喜酒呢。哎呦,當時你伯父還囑咐過我山道不好走,我仗著年輕力壯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結果來了才後悔了。對了,當初就是穿著這麽雙薄底兒的鞋子。等到了山上別說鞋了,我腳都磨破嘍。最後喝完酒還是你大伯還有你爹他們幾個把我給背出山去的。嘿,我還記得我喝的暈呼呼的,在你爹背上一顛兒一顛兒的最後沒忍住還吐了你爹一身。哈哈哈”

    這直接就是扯得是李振升他爹,李振升能說什麽。陪著笑了笑,心裏卻著實佩服這位老爺子的記性。這都多少年了,他爹也不一定還記得這事兒了。王主簿衙門裏那麽多事要忙,這一提起一個人來,竟然還能想起十多年前的舊事,就是那些過目不忘的讀書人恐怕也沒有這份本事吧。

    牛車緩緩駛進山間,路旁多了綠蔭伴道給人心理感覺上涼快了不少。不過道路愈發崎嶇難行,磕磕絆絆再說難免,坐在牛車上就更是顛的屁股都疼。王方也不得不停了蒲扇伸手撐住車沿兒防止自己顛下去。李振升見狀順著他剛才的話頭兒說道:“都說青山不改,主簿大人十多年沒來,這山道可還跟當年一樣?”

    “嗬嗬,可不是。這段還算好,後麵那段路我可是記憶猶新啊。這牛車能過去吧?”

    “主簿大人這可就說錯了。青山雖然不改,這路可是跟當年大不一樣了”李振升說著一臉的得意模樣。這種事兒讓主簿大人知道了也是他這個裏長的一大功績啊。

    王主簿被勾起了好奇心,側頭看著李振升:“哦?如何不一樣了?嗯……我記得這些年隻修過官道。對了,前年苗縣令到任各村的路也都平整過一遍。可這山路……”

    “嗬嗬,主簿大人有所不知。自從……咳,我們李家寨為了把稅糧運出山去,就重新開了一條能過牛車的山道。原來那條需要翻山的小道早就已經沒人走了。去年寨子裏修水庫,我們把清理穀底時弄出來的淤泥運到了山穀外邊,後來就又順帶著把山穀外邊的石頭路鋪平了些。所以,這一段雖說難走,但過了前麵這個山頭兒,到了山穀前邊可就好走多了。”

    王主簿聽完讚揚的對李振升說:“修路鋪橋這都是惠民的好事啊,還有那今年立了大功的水庫。誌節做的好啊,這麽好的事兒怎麽之前沒和我說呢。我也好幫著安排些勞力過來幫手。”

    李振升謙遜的點頭致謝,心裏清楚王主簿後麵的都是客套話:“都是我李家寨自家之事,怎好勞動縣裏。我們動員全寨的老少,農閑時就幹幹,總算也沒耽誤農活。”

    “嗯,你兄長威猛決斷,脾性雖說有些浮躁,但當時年景不好,卻也保得李家寨一方平安。誌節你卻是更適合在這太平年景裏當領頭的,親待族人,惠民以利,很好,很好啊。”

    王主簿這兩聲讚歎聽到鄧鐵柱的耳中卻是對前麵臉紅的李振升投去驚訝的一睹。這李振升恐怕真的要升一升了。雖說王主簿不是主官,但就憑王方的人脈關係,縣尊都要禮讓三分的禮遇,他要提拔一個人還真的就是一句話的事兒。更何況李振升又是憑著‘獻糧’這麽一個縣尊大人都要顧念的大功勞。唉,沒眼神啊,以前該對這人客氣些才是。

    牛車轉過山頭,來到了山穀前的窄道上。地上墊了許多黃土,牛車行在上麵果然平坦了許多。重新悠然自在的搖起了蒲扇,王主簿看身旁李振升的眼神愈發欣賞了。隨後放眼看向矗立在山穀夾壁之中的堡寨大門,年近六十眼神兒卻依然好使的王方看了一會兒就察覺出不對來,眼光斜睨了一下李振升,口中玩笑著問道:“怎麽,這都太平多少年了,李家寨放寨門的習慣還留著呢?莫不是,這山裏還有山賊要防?若真是如此,誌節該當早些報給衙門知道才是。”

    不用王主簿夾槍帶棒的提醒,隻第一眼李振升瞧出自家大門有問題來。他瞅的更仔細,那寨門上麵分明還有人影立著!這是出了什麽事兒了?李振升心中疑惑,但深知若不是有威脅寨子的大事兒,他父親斷不會下令放下這好幾年不用的山穀大門。但王主簿的話還是得應,若是不回答,真讓王主簿認為自己心中有鬼就糟了。放下寨門不算什麽,但要是太平年間還日日派人持槍拿刀的守門站崗,這可就有點……‘威脅國家安全’的意思了。“誌節也是疑惑,這山穀的大寨門自從貞觀朝起就再沒放下過,許是寨中出事了吧。王大人在此稍後,我這就去叫開寨門,問問出了何事。”

    李振升說完就跳下牛車,小跑著向寨門而去。王主簿一拉韁繩停下牛車,轉身對身後的捕頭衙差使了個眼色,讓眾人小心從事。王主簿突然覺得自己一聽到有糧食就親自趕過來有些莽撞了,萬一……這李家寨是餓瘋了所以使了個計把自己誑來,然後以他來要挾衙門要糧食呢?這不無可能啊。大意了,整個關中的水都幹了。李家寨修個水庫真就能幸免於難?唉,已經到了這兒,想跑也不容易了,隻希望李振升說的話是真的吧。

    李振升可沒想到一向小心謹慎居安思危的王主簿剛一看見寨門,眨眼間就冒出這麽多心思來。李振升滿腦子都在猜想李家寨出了什麽事,來了亂民?山匪?強盜?似乎都有可能。匆匆跑到寨門下,仰起脖子就放聲呼喊:“哎——上麵的人,我是族長李振升!把寨門打開!哎——”

    寨門上那個人影兒聞聲扭頭瞧了一眼看到下麵大呼小叫的李振升驚呼一聲,扭頭就跑。隻聽上麵大喊道:“叔——叔——族長回來了,族長回來了!六子,快吊起寨門。叔,族長回來了!”

    這人一跑,李振升心急想要多問幾句都不行。隻得跺著腳看著大寨門吱呦吱呦的一點點升起,隻見吊起的寨門下露出幾個身影,不等寨門完全升起就等不及一彎腰鑽了出來,頭前一個正是老四李振興。

    李振興手裏拿著根棍棒跨著大步幾下來到李振升身旁,扯著嗓子就喊了一句:“二哥不好了!咱寨子招了山賊,糧庫被盜了!”嗓門之大像是生怕幾十米外的王主簿等人聽不到似地。

    “什麽!怎麽回事?糧食怎麽樣了?什麽人幹的?傷了人沒有?”糧食就是命根子,一聽糧庫被盜,李振升也顧不得王主簿了,抓著李振興的胳膊一連串的詢問把本來有準備的李振興都給問懵了,一時不知道先回答哪個好。而焦急的李振升哪裏還耐得住性子,眼見李振興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不禁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扭過身子就準備進寨。

    不遠處王主簿見李振興等人手持棍棒出了寨門就準備往後撤了,但看李振興並沒有帶人衝過來,又聽到他大喊‘糧庫’什麽的。心係糧食的王主簿隻得帶著眾人慢慢湊了過來,待見到李振升一臉焦急竟似要撇下他們帶著人跑回寨子,心想李家寨可能真的出事了,連忙出聲招呼:“誌節!誌節!且等等老夫。”

    李振升就算再怎麽著急也不敢扔下這位大人獨自走人,無奈隻得轉身帶著李振興等人向著王主簿一行迎了過去。雙方照麵,李振升一介紹王主簿,李振興沒想到竟是這位老大人親自來了,連忙棄了棍棒躬身行禮。他身後幾人紛紛有樣學樣扔了手中的棍棒。王主簿見此徹底放下心來,笑嗬嗬的捋著白胡子一臉慈祥的看著眼前的李振興:“唔,誌節不要說。但看他這副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的架勢,和當年你大哥幾乎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肯定是你家老四!對不對?”

    李振興嘿嘿傻笑著,拘束的點點頭:“王主簿猜得對,我就是老四李振興,李振平是我大哥。”

    “嗯,你和你大哥小時候都淘,我是印象頗深啊。對了你剛才跟誌節說什麽呢,著急成那樣?”王主簿套完近乎,口風一轉就問起了事情。

    聞言,李振興也收了那副傻樂的德行,一臉嚴肅的對李振升和王主簿說道:“昨晚山裏進了賊!深更半夜的,守糧庫的李易被他們撂倒了,虧得我家坤兒正好路過撞見了。要不他們把糧食搬空了也沒人知道。”李振興剛誇了兒子一句,口風一轉又罵上了:“坤兒也是蠢,他娘的撞見了也不知道先敲鑼示警,卻巴巴的跑回去叫我。等到警訊發出了,人都跑沒了!臭小子就是欠練,今早上我還揍了他一頓結實的。這才太平幾年啊!遇到事該幹什麽都不知道了,他娘還敢攔著,我……”

    “老四。先說後來怎麽了,人抓到沒?糧食損失了多少?”李振升沒好氣兒的搡了老四一把,這自家人麵前也就罷了,這還站著位老大人呢,沒聽過家醜不可外揚嗎?你就是願意揚,人家也得願意聽啊。

    王主簿還是表現出長著風範,麵子上還是不急不躁的模樣還勸慰李振升道:“誌節不要急,讓四郎慢慢說。對了,咱們就別杵在這兒了,進寨,邊走邊說。”

    李振興頭前引路,轉身之間眼角瞥了一眼那兩輛牛車,心底暗自嘀咕:這胃口不小啊。麵上神色不變,繼續敘說道:“雖說讓我家那臭小子耽誤了一會兒,好在寨子裏的人雖說這麽多年不動了,也還沒生疏。老爺子猜到盜賊肯定急著出穀,我和老武帶著人就先抄小道來把這寨門給放下了。然後就滿山的搜他們……嗯?王主簿?”聽到身後腳步聲停了,正口若懸河的講述著昨晚驚心動魄的‘故事’的李振興不由停下來回過頭看去。

    若是山穀外的小道收拾平整還算合理,那一門之隔的山穀之中就算得上是別有洞天了。寨門通山上的路雖然也是一樣平整,但李振興領王主簿走的卻不是那條路。穀中修了一條丁字行的木橋,丁字一橫連通兩側山壁一豎則通往穀口寨門。橋麵不到一丈寬,剛剛好容得一輛牛車獨行。橋麵距離地麵不過半丈高,兩側沒有圍欄,比較簡陋。但比之地麵的道路木板鋪成的橋麵卻是平整太多。然而這還不至於讓見多識廣的王主簿驚訝到忘了前進。

    沿著木橋走出不過十丈遠,抬眼望去,視野豁然開朗。山穀兩側,一麵是整齊井然的漫坡田地,一麵是隱藏於青山綠樹之間的房屋村落。王主簿也是讀過書參加過科舉的,最重要的是他骨子裏還是個農家人。山坡上的田裏雖然沒有種植任何作物在,但一眼瞧去就知道主人家細心打理過,並不像外麵村落中田地荒蕪的景象。而山上寨子隱沒在山林之中,淡淡的炊煙氤氳著烈日下飽受煎熬的綠葉,給一片蒼綠之中帶去一抹水色。作為一位年過半百而仕途無望的老人,眼前這番景色怎不讓王主簿心中升起如靖節先生一般的桃源之感。

    愣立良久,聽得李振升喚了兩聲,王主簿才從夢幻之中醒了過來,苦笑著搖了搖頭:“李家寨果然是大變樣了啊,和老夫印象中完全不一樣了。誌節啊……你做的不錯,不錯啊。”感慨完,王主簿複又前行,欣賞著兩旁景色,讚歎著說道:“唉,連老夫都想到這兒來養老了。怎麽樣,誌節,到時可能給老夫準備個棲身的屋子?”

    “王主簿若是想來住,是我李家寨的榮幸。隻要王主簿想來,我李家寨所有老少一天時間就能給老大人蓋出間屋子來。”王方聽了大樂,不禁仰頭哈哈大笑了一陣,笑完心中突然反應過來:李振升可不是會說這種有些拍馬屁意味的客氣話的人。一天時間……李家寨隻用一天時間就能蓋一間房子……什麽樣的房子?李振升肯定不會拿那種簡陋的木屋來說事兒,那麽……

    沒等王方再探問幾句,就被映入眼簾的大家夥給吃了一驚。

    四個大台子。巨大的台子,左右相隔的兩個幾乎就把山穀給連了起來。連通山穀的木橋的大部分直接就搭在這石台邊上。王方好奇的瞅了幾眼,心中有了猜測,好奇的詢問道:“這是……?”

    李振升正在聽李振興在耳邊嘀咕,聽見王主簿詢問,連忙轉過身來回答:“這就是我們李家寨修的水庫。奧,這上麵讓我們蓋住了。太陽太毒,好不容易存下這些水,怕曬幹了。”

    “哦,誌節倒是深謀遠慮啊,難怪李家寨能安然度過今年這旱災呢。”看見李振興悄摸說話的動作,王主簿狀似懊惱的舉起蒲扇一拍腦門:“瞧我這腦子,見了你這改頭換麵的李家寨,正事兒都給忘了。四郎啊,接著說說,盜匪抓著沒?”

    李振興偷偷遞給李振升一個眼神,扭頭對著王主簿恭敬的說道:“回王主簿,天明兒的時候抓到了幾個。這群混蛋眼見山穀衝不出去,偷摸的溜去了後山。大人不知道,這群混蛋趁著我們山寨中山下混亂的空當兒,竟還擄了我一個侄女兒去。”

    “啊?!這幫匪徒竟如此肆意妄為,無法無天,本官定要稟明張縣尉重重的責辦這些人。”

    王主簿這邊義憤填膺,同樣初聞此時的李振升剛從驚愕中醒過來,一把抓住李振興:“擄了誰去?可曾救回來了?”

    李振興此時是越說越有感覺,拍了拍李振升的肩膀,輕聲說道:“二哥不用著急,林兒丫頭要是沒救回來,我還能在這站這麽?這群王八蛋哪兒不好去竟然往咱們雲……山裏撞,被山裏的豺狼虎豹玩的命都丟了一半兒。最後沒辦法點了火堆抵禦,卻恰好被搜到山上的程沐小子瞧見了火光,天沒亮我們就帶著人進山去抓人。”李振興說到雲山給二哥使了個眼色,一副你明白的樣子。隨即又一副惋惜痛恨的樣子:“可是這群混蛋還不罷休,我們追過去,他們就跑。結果林兒丫頭雖說安全救回來了,人也抓到幾個。但也不知道還跑了多少,最重要的是糧食!糧食被他們逃跑的時候四處散落在林子裏,也不知道多少喂了畜生!老武現在還帶著人在林子裏搜呢,人不去管他,糧食能找回來一袋算一袋吧,唉……”

    李振升連忙追問道:“到底損失了多少糧食?有數了嗎?”這問題王主簿也關心著呢,他可就是衝著李家寨的糧食來的,卻沒想到竟然有盜匪比他先來了一步。他還打著官府的名義借呢,人家那邊直接就搶上了,這群該死的強盜,饒不了他們。

    這問題就不歸李振興負責了,他的任務差不多完成了,‘說事情,裝可憐’嗯,他裝得夠可憐的了吧?剩下的事兒該交給老三了。於是,李老四茫然的摸摸腦袋:“這,這數我可不會算啊,二哥你得去找三哥。”

    “那老三他人呢?”

    李振興嘿嘿一樂,表情怎麽看怎麽猥瑣“老三啊,三哥他正跪糧庫那兒哭呢!”

    “啊!?”李振升和王主簿一起傻眼,這得損失了多少才能讓一個七尺漢子痛哭不起呢。王主簿不禁心中發涼:這借糧看來懸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