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差點裝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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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主簿一行剛進山穀,李坤就被他老子指使著跑回山上報信兒去了。李廣雄、李廣豪兩位老爺子瞌睡還沒醒呢,聽了消息就趕緊從榻上爬起來洗漱打理。然後帶著臨時能找到的人趕到祠堂前空場上等候迎接主簿駕臨。及至王主簿在李振升和李振興兄弟的引領下來到山上,雙方拜見,王主簿有求而來自是又拉著二老一番寒暄認親,最後親親熱熱的叫著二弟、三弟才算完。

    這方剛認完弟弟,王主簿眼神一轉就瞄上了早就看到的一幫人,一幫被捆成粽子趴在祠堂門口昏迷不醒的一幫人。王主簿笑嗬嗬的狀似不解的問道:“二弟啊,這些人……是怎麽回事啊?”

    “哦,王老哥是問這些畜生?哼,他們就是昨晚偷入我山寨盜糧擄人的強匪!”老爺子恨聲說完,突然一拍腦門反應過來了似地,對著王主簿一拱手請罪:“王主簿見諒,族人們恨他們行徑可惡,抓人時下手重了些,所以……”

    “哦,就是他們”王主簿了然的點了點頭,抬手扶起李廣雄:“二弟何須如此,這般惡徒,人人得而誅之。李家寨人含恨出手,即使重些也是合理應當的,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一旁李廣豪見這事兒順利抹過去了,心中一喜,上前一步對著二哥和王主簿說道:“二哥怎的還讓王主簿在這曬太陽?王主簿一路行來辛苦,且到屋中喝杯粗茶如何?”

    王主簿聞言哈哈一笑:“李家寨青山綠水,人傑地靈,這茶羹恐怕當不上一個粗字吧。走吧,走吧,老夫這還真是渴了。粗茶可以慢來,先上壺水來就好。”

    “嗬嗬,我李家寨可沒有讓貴客口渴的事兒。王主簿請,家中正在修葺,有些雜亂還望包涵。”兩位老爺子招呼著王主簿進屋歇息去了。李振升覷了個空,放慢腳步落在了後麵,一把拉住兒子躲到一旁樹蔭底下,疾聲詢問起來。

    李成林還沒給父親交代幾句,跟著王主簿同來的衙差們就在鄧鐵柱的帶領下走了過來。鄧鐵柱略一拱手,說出了來意:“李老哥,王主簿囑咐我等說,既然貴寨遭了盜匪,就讓我們跟著去失竊的現場看看,回去也好對縣尉大人有個交代。還請李老哥找個人給弟兄們帶個路。”

    “啊,鄧捕頭趕路辛苦,何必急於一時,先歇一歇再去不遲啊。”李振升倒不是故意推諉,他還沒了解明白自己這些兄弟子侄的安排,完完全全是在客套。

    鄧鐵柱聽了心中憋屈,走了一路腳底板都磨出泡來了,他何嚐不想找個地方坐下歇歇腳喝杯水。可是上山的時候王主簿鄭重囑咐了,剛才臨走又遞了個眼神生怕他忘了。他就是再累又豈敢違背王老閻王的命令。當下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嚴肅的說:“先看了現場再歇不遲。李老哥見諒,要是讓王主簿見了弟兄幾個隻顧休息不去查案,這回去跟張縣尉一說,弟兄們……也不好交代啊”

    “如此……哎,坤兒。”李振升還有話要問兒子,四下一瞧正看到李坤從祠堂後麵過來“坤兒,你帶這幾位差爺去被盜的糧庫瞧瞧。對了,你三叔呢?怎麽不見他人影?”

    “奧,三叔正在糧庫清點損失呢。二叔您找他?我通知他過來。”李坤說完轉身一擺手:“幾位差爺這邊走。”領著鄧鐵柱等人向著他過來的方向而去。

    幾人一走,李振升轉身又開始詢問李成林,可沒等李成林再說兩句,就聽身後李振興的大嗓門嚷嚷道:“二哥,王主簿叫你呢。二哥!說啥呢,王主簿叫你。”幾次三番被打斷李振升沒好氣的瞪了老四一眼,氣呼呼撇下兩人進屋去了。留下李振興和李成林叔侄倆相視偷笑。笑完李振興又懶洋洋的對李成林一擺手:“哎,你小子再跑一趟。王老頭說要見見我們幾兄弟,你去糧庫看看,老三那要是完事兒了,就趕緊讓他過來。”

    李振財忙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從早晨與洛雲把事情商量完,李家寨隻用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把事情都安排下去了。就等著族長李振升回來了,雖然同行來了王主簿這麽一個大官有些意外,但對他們來說並沒有任何影響。畢竟就像洛雲當時理直氣壯的對眾人說的:“我們沒有騙人!就是街頭打架吃虧的一方找人控訴的時候都知道掉幾滴淚扮個苦主,何況我們確實遭了賊,受了損失,還差點傷了人!我們表現的委屈一點怎麽了!”

    “老哥這是怎麽了?”

    “怎麽了?你說怎麽了!十石糧食啊!十石!一千兩百斤麥子!都夠一家吃一年了!就這麽沒了,沒了!這群天殺的,我要去劈了他們!誰也別攔我!”痛哭流涕的李振財梗著脖子衝意外打破平靜的鄧鐵柱噴完唾沫,兩臂一抻擺出一副要拚命的架勢,嚇得鄧鐵柱趕忙跳開。然後早就準備好了的李坤等人一擁而上拉住李振財,勸慰的勸慰,起哄的起哄,罵架的罵架,場麵好一頓混亂。李家人這邊忙活著,被幹晾在一旁的鄧鐵柱幾個鬱悶摸摸鼻子,堵在門口走也不是,進也進不去。眼神撒麽著瞅瞅被砍斷的粗門閂,半扇門頁已經脫落的糧庫大門,其餘的也就沒有什麽了。

    躲在院牆外麵的李成林見衙差們圍著糧庫轉完一圈,瞅準機會跑進院子,裝模作樣的惦著腳對著一幫賣力演出的李家眾人大喊:“三叔,三叔!我爹回來了。哎,三叔。你讓讓,三叔。縣裏王主簿來了,要見您呢……”

    ‘轟——’一下,場麵瞬間安靜下來了。鄧鐵柱幾人見王主簿的名字竟能有如此效果都嘿嘿的躲在一邊偷樂,平常也就能在差房裏見到這種效果。

    “成兒,你說誰,王主簿?王主簿來咱寨裏了?”李振財演習演上癮了,這表情,這畏縮的德行看在李成林眼中還真以為他之前沒收到消息呢。

    李成林心裏憋著小,臉上一本正經的說:“恩,王主簿和我爹一起來的。現在正在我家裏喝茶呢,主簿大人說要見你呢。叔,快把臉擦擦跟我過去吧。”

    “奧,對,不能讓王主簿等我,我這就去。”說完李振財拔腳就出了門,李坤舉著塊破抹布追上去:“三叔,三叔,你先擦擦臉!”

    鄧鐵柱覺得沒自己什麽事兒了,也就跟著回去。臨走路過庫房正門兒往裏瞅了一眼,見裏麵黑呼呼的不透光,模模糊糊能看見堆成一座小山的糧食。‘還有這麽多?看來李家寨今年真是沒受旱災影響啊。可是人家肯借嗎?這年頭有錢也買不到糧食啊。’搖了搖頭,借不借,借多少那都是王主簿的事兒。鄧鐵柱自覺與自己無關,不過眼瞅著天都快黑了,今晚是肯定要住在李家寨了。甭管怎麽說,今明兩天是一定能吃頓飽飯了。想到這裏,鄧鐵柱不禁得意的哼出聲來。

    李振升家前麵是尚在修建的李家議事大廳。後院正房,團團圍坐在王主簿身旁的有十幾人。除了兩位老太爺,李家兄弟三個,李戡及幾位族叔、母舅的親屬也都在列。這都是在李家寨有些臉麵的,擔著伍長職位的。借糧之事還沒對全寨人說,這麽大的事兒也沒法瞞著。既然王主簿來了,正好就借著這個機會通過這些族人把這事兒傳出去。

    王主簿一杯茶下肚,滋潤了冒煙的喉嚨,略問了幾句各家的生活狀況,眼見李振升竟沒跟進來,就找了個借口把李家的主事兄弟們都找了過來。其實主要還是為了讓李振升主動提出借糧的事兒,畢竟官府還要顧惜幾分麵子,更不好讓人家以為官府強行征借。這萬一要是引發了李家人的不滿,話一傳出去傳到禦史耳朵裏,就是好事兒也變成壞事了。

    接連給李振升使了好幾個眼色,李振升不知在想什麽明明看到了卻沒有立刻說出來。氣的王主簿一個勁兒的往肚子裏灌茶水,恨不能把李家存的水喝幹了。

    這個時代的人因為地域和見識的限製,他們更在意的往往不是國家大義而是家族利益。不能說他們自私或者不對,畢竟朝廷、國家這些東西離他們太遠了。一個家族的人一生可能都沒有機會見到皇帝長什麽樣,宰相長什麽樣,但卻絕對認得自己的父親什麽模樣,兄弟什麽模樣。親疏遠近一目了然,人之本性在那擺著,維護哪一方的利益還用問嗎?

    當李家寨衣食無憂時,李振升善良的心思發作,自然想到拿出自家的一部分糧食來幫助他人。這個幫助對像是那些沒飯吃的百姓而不是朝廷,給縣衙借糧隻是因為自身沒有維護公平的實力而尋找的一個媒介而已。可李振升這次回來,在還沒有了解實際情況的前提下,見到自家出事,糧庫被盜,糧食受了損失。隻看李振財哭的花貓一樣的臉,想當然的認為自己已經沒有幫助他人的實力了。所以這個時候,李振升就要為了家族考慮,也就顧不得王主簿的麵子了。

    此時,房中十幾個人隻聞喝水聲卻不見一人說話,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李振升。王主簿顯然有求而來,但這‘求’怎麽說還得要看李振升這個族長的態度。

    沉默良久,李振升陰沉著臉色,轉頭看向身旁的老三:“昨晚寨中所發生之事,詳細說來。”

    眼睛‘哭’的紅腫正在拚命揉眼角的李振財聞言一窒,眯縫著眼瞅瞅臉色難看的二哥,又偷瞧了一眼上首的王主簿,心想:二哥你可千萬別怨我。於是一邊眨巴著眼睛忍受著眼球酸癢,一邊添油加醋的把昨晚的事兒‘詳細’的說了一遍。雖然李振財點了很多李家人心知肚明的暗語,但畢竟之前李家人都沒想到兩頭老虎聯手的威力這麽大且還涉及到洛雲那位從未露過麵的‘元祖’前輩,所以李振升聽了和王主簿聽的基本一致。倒是在座的李家人早就受了囑咐:洛雲兩頭老虎的事兒必須瞞著。所以聽了李振財的這個版本故事,臉上並沒有奇怪的神色。

    等到李振財口若懸河的把故事講完,小院中已經飄起了飯菜的香味。屋內眾人不禁都吸了吸鼻子,鄧鐵柱等人的肚子更是被香味勾的不爭氣的叫了。

    “唉,沒想到我盩厔縣治下竟還有這等偷竊擄人,膽大妄為的惡徒。是我們縣衙治下不利,讓兩位老弟受苦了。”王主簿一番自責,雖說都知道是客套話,但眾人總不能真就大大咧咧的認了。兩位老爺子趕忙又是一番勸解,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插斜打渾,隻把所有罪過都讓那些至今昏迷不醒的惡徒背了。

    王主簿偷眼一瞧李振升還是低著頭不說話,心中暗歎:為了全縣百姓舍了這張老臉了。仰頭灌下一杯涼茶,滿臉傷心欲泣的樣子,這樣一位老人作出這樣一副可憐的表情,未語就先讓人掬一把同情之淚,隻聽王主簿帶著哭音兒說道:“不瞞兩位老弟,老哥此來原本是聽誌節說李家尚有餘糧,所以才和苗縣令商量想要來商借一些。老弟不知,這雲山外麵兒……慘啊……”

    李振財被老王這一聲哭喊硬生生驚起了一身寒毛,大熱天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心知這話要是再讓王主簿說下去,他們兄弟想要賺人情的買賣可就徹底泡湯了。千算萬算沒算到他們這一番安排不光騙住了王主簿還把他心軟的二哥一起騙住了,可惜這半天也沒機會跟二哥把話說明白了。眼下時間不等人,趁著兩位老爺子安慰王主簿的空擋,李振財連忙胳膊肘捅了二哥一下,見李振升回過頭來,抿著嘴唇從牙縫裏擠出五個字:“你來說借糧!”

    見李振升還沒反應過來,李振財壓著嗓子又說了一遍,眼神對著正在收聲的王主簿睇了一眼。李振升這才回過神來,不管怎麽樣,這事兒是他挑起來的,不能讓王主簿自個兒在這兒唱獨角戲。“父親,三叔。是我對王主簿提出要將我寨裏倉中餘糧借與衙門,可……”

    李老爺子等了半天就等兒子這一句話,那還容得他說什麽可不可的。兩個老人精從王主簿一開口就覺出不妙來,此時張口就打斷了李振升,連故作沉吟的功夫都省了,直接對著翹首以待的李振財說道:“三郎,我們還有多少糧食?可能餘出一些來送與王主簿。”

    聽見父親這麽說,王主簿又是一臉期盼的看了過來,李振升自然不好再說什麽,他心知三弟最不肯吃虧,必定不會同意借糧,覺得讓三弟出麵說清族中困難總比他出爾反爾的好,也就隨之看向李振財。他那裏想到這個他心中原本借糧最大的障礙,一旦把算盤撥拉明白就成了這借糧一出戲裏最賣力的演員。

    李振財早就把能借多少算清楚記在心裏了,數字自然是張口就來,不過剛才老爺子搶的就急了,他若是不多拖一會兒,倒顯得他們巴不得送糧出去了。不過到底是沒有經驗,李振財沉吟的稍微久了一點,王主簿原本希望的眼神都隨之黯淡了下來,苦笑著說:“賢侄不用為難。李家寨遭逢大難,尚須自保哪裏還能兼顧得……可憐縣裏的百姓,若是賑糧再不下來就隻有吃義倉裏的種子了……”

    “王主簿不必如此,我隻是在計較我李家寨留下種子還有多少可以拿出的糧食。原本這數字小侄一直記在心裏,可是昨晚……糧庫亂七八糟的,小侄愚笨再要計算清楚就慢了一些。”眼見時機差不多了,李振財也就開始報底兒了。

    是真正的底兒,按照洛雲的話,既然想要換得最大的人情,就要舍得投入最多的糧食。通俗點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因著今年大災,朝廷恩德免了我們的稅糧。所以我李家寨扣除各家預備下的過冬糧食,倉裏確實餘出不少。我估摸了一下應該能拿出……大概一百石糧食麥米,還有大概十石粟米、豆菽之類。這些……王主簿覺得可夠?”李振財說完看向王主簿。這個數字其實還不到往年李家寨納糧的數目,但今年大災,李家寨若是不多留下些糧食而按照往年的數目全部交出去,反而會讓王主簿覺得他們不止如此。過猶不及,現在的數字剛剛好。

    果然,王主簿聽說能有一百多石糧食麵上就是一喜,他和苗縣令隻求能讓縣裏撐到朝廷下一批賑災糧食下來,並不指望就靠李家寨一家救濟全縣百姓。回去再找縣裏的大戶人家討要一些,應該就足夠了。沒想到事情如此簡單就達成的王主簿還準備再哭幾聲慘,此時激動之下幾乎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哎呀,賢侄真是……深明大義。李家人高義啊,若是全縣百姓都能如此,何愁這老天爺弄人。”

    眼見人情算是到手一半了,兩位老爺子相互換了個眼色,捋著胡子一臉欣慰的笑起來:“王主簿不必如此,我李家寨地處盩厔縣界之下,多年來能夠衣食無憂,還不是多虧了王主簿和縣令大人的治下有方。二郎是我的兒子,我豈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旱災剛起他就嚷嚷著想要出山放糧救人,可是我李家寨哪裏能養得起全縣的百姓,隻好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這孩子倒是個死心眼兒的,自己放糧不成就想到借糧給縣衙。唉,老哥別怨老弟我眼光淺隻看自家孩子。開始我是真不同意借糧出去啊,誰知道這旱災什麽時候是個頭兒啊?自己能吃飽飯就不錯了。可昨晚讓那群歹人一鬧,我算是想明白了。這糧食與其便宜了那些惡人,還不如拿出去救些好人。這不今兒個早上我還跟三弟說,等二郎回來就跟他商量借糧的事兒。沒想到老哥您竟親自跑了一趟,不說別的,衝著你老哥的麵子,這糧食我……我們現在就給您裝車!”

    老爺子越說感情越投入,沒喝酒都和喝醉了一樣臉色脹紅。不顧天都要黑了,擺手就攆著兩個兒子出去搬糧食。一旁的王主簿趕忙拉住老爺子的胳膊,揮手讓李振升兄弟倆坐下:“老弟,老弟的心意哥哥領了。糧食明天再裝,你現在裝糧食是要攆著老哥走嗎?!”王主簿故作生氣的板了下臉,不等一臉惶恐的李老爺子請罪,就鬆了臉頰笑嗬嗬攬著老爺子個肩膀:“唉,可惜無酒啊。要不然老哥定要和兩位弟弟大醉一場,方解心中痛快啊!”

    李振興一聽能喝酒,頓時撇下筷子站了起來:“哎呀,王主簿難得來一趟想要喝酒,李家身為主人豈能不滿足王主簿這一點心願?等著,我去把大侄子家裏把他埋得酒挖來!”假公濟私的說完,李老四深怕有人攔他,幾步就跳出了房門,汲拉著布鞋瞬間就沒了蹤影。留下滿屋子人哭笑不得坐在那裏。

    王主簿卻是聽到了一個讓他好奇的人物,眨著迷蒙的老眼從在座的李戡、李坤、李成林等晚輩兒身上掃了一圈,狀似糊塗的問道:“老弟的孫兒不是都在這兒麽,這‘大侄兒’是說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