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要去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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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折騰,等洛雲一行站在衛國公府禦賜金匾下時,日已偏西。

    門口家將看到主母回來,立刻向府內通報,待仆役服侍李夫人下馬,府宅側門內匆匆走出一位身著淺綠色襦裙的健壯婦人。這婦人快步來到紅拂身前,屈身行禮問候:“夫人回來了。”

    紅拂嗯了一聲,將馬鞭遞給婦人,隨口問道:“芳兒,今天可有什麽事嗎?”

    那名叫‘芳兒’的婦人看著四十餘歲。臉上擦著脂粉卻掩蓋不住,年輕時經受的風霜波折留下的痕跡。聽紅拂對她的稱呼,芳兒的年紀比紅拂還小些,紅拂的臉上卻看不到那麽多歲月留下的痕跡。

    “夫人買的羊肉午前已經送來了。對了,譙國公府傳出消息,後日初七,譙國公要舉辦祭禮法會,連辦三日。”

    紅拂邊聽邊頭前向府內走去:“哼,柴大將軍這又是做什麽虧心事了,要求神佛保佑嗎?”語帶嘲諷的說完,卻像是突然想起什麽神情一愣,停下了腳步,口中喃喃道:“初七……是了,又到昭公主忌辰了……芳兒,替我備一份祭禮,到時我親自送去。夫君不在京中,這份心意衛國公府還是要送到的。”

    “諾。夫人放心。”

    跨進府門,紅拂回身一指洛雲眾人對芳兒吩咐道:“這幾個人這幾日都要住在府裏,你去吩咐收拾出東苑客房,讓他們住下。”說完又對著紅衣三女說道:“你們先隨芳兒……你們叫芳姨就是,先去換身衣服,暫且住下,其餘的不用多想。”

    紅衣三女相視一眼,不由又看向身旁地洛雲。雖說一開始是迫於無奈,但事情畢竟是因他而起,眼下總要給句話吧。誰知洛雲從一進大門,就好像被衛國公府的貴氣華麗給震撼傻了一般。眼神呆愣愣的東瞧西看,完全一副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樣子。這幅德行氣的紅衣弄鉉銀牙一咬,恨不能一腳踹過去。欒妮兒卻是知道,這位山裏來的公子不是這般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這幅樣子應是有些緣由,眼神略顯擔憂。

    紅拂更是奇怪,這衛國公府又不是皇宮內苑,哪至於讓洛雲這幅樣子。“嘿,雲小子。瞅什麽呢?”

    程沐看洛雲對李夫人的話充耳不聞,還在出神,趕緊上前拽了拽洛雲衣袖“雲哥兒,李夫人問你話呢。”

    洛雲醒過神來,卻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一進府們就有種奇怪的感覺,對周圍的一切都有種莫名地熟悉感,可他又明明從未來過這裏。無論是此生,還是虛渺的記憶中,都沒有來過。有些顧左右而言它的說道:“衛國公府果然氣派非凡,從外麵看如此不顯山不露水的一座宅院,內裏卻如此壯闊氣派。”

    紅拂聽得出洛雲有些言不盡實,卻也沒想明白緣由,隨口附和道:“嗬,這宅子自然不錯。此宅原是前朝楊家的府宅,夫君授封國公,先帝賞賜宅院時,我就主動選了此處。”隨手指了指廊柱簷角之處繼續說道:“夫君不喜奢華,所以住進來後被我拆了不少金箔玉飾,斧刻雕花之物。”說到此紅拂像是想到什麽,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倒是貼補了不少家用。”

    洛雲卻是沒湊趣附和,當他聽到這是楊氏府宅時終於明白自己的熟悉感是哪裏來的。因為他曾經看到過對於這宅子裏一草一木詳盡的文字描述,他看著那些文字,腦海中自然而然的想象著這宅子的模樣。

    當現實突然撞進想象中,他下意識的和腦海中的幻想做對照,四處尋找那能印證書中描述的物件。待聽到李夫人說拆了不少華麗的飾物換了錢財,他腦補上那些缺少的物件,想象與現實終於慢慢重合。

    百感交集的歎息一聲,無言以道心語。

    紅拂心中正想到得意事,卻是沒注意洛雲這聲歎息,故作豪爽地對眾人擺手示意:“府中大半部曲下人都隨夫君上陣去了。就剩我和幾個老弱婦孺,所以吃穿用度,你們自己隨意就好,也找不著人伺候你們。”

    聞言,洛雲感傷的心緒都被衝淡了許多忍不住噗嗤一笑。誰能想到堂堂的一品國公府,眼下竟是這幅人丁稀落的模樣。難怪紅拂出入都是一騎獨行,連個跟班丫鬟都不帶。原以為是紅拂女特立獨行,率性灑脫,誰想竟是真的無人可帶。

    “承蒙夫人給予庇護,紅衣已是感激不盡,吃穿用度,我們姐妹自會解決,不敢勞夫人分心關照。”

    李夫人滿意的看著紅衣點了點頭,又撅著眉頭瞥向洛雲三人,程武剛抬起手準備向紅衣那樣表態一番,卻聽洛雲笑嗬嗬的說道:“洛雲隻當是到了娘家。”

    李夫人略覺意外的挑了挑眉頭,卻是沒有明白洛雲話中深意,隻覺這少年從踏入府們後舉止就有些奇怪。但畢竟初識不久,不知道他到底本性如何,也就沒有深究。“既如此,你們先回房休息一下吧。今日晚膳我還是會招待的。到時都來前廳一起。”

    眾人在芳姨引領下去到客房休息不提。洛雲心中有事,也沒有與紅衣多說什麽。在房中對武叔沐兒解釋了今天發生的事後,也不休息,帶著小幽在衛國公府中四處溜達。

    而此時的平康坊中,金吾衛搜索傷人怪獸無果。長安縣安排了人,帶走昏迷的衙役,尋醫診治後發現都是輕傷,縣尉與新任的縣尊大人都是鬆了一口氣。

    至於韋家眾人卻是沒有那麽幸運,重傷了兩人,其餘也皆是傷筋斷骨,裴公子不知是不是掙紮的太厲害,腿上被利齒咬的血肉模糊,背上更是腫起好大一個爪印,被救回去後,趴在床上慘嚎的嗓子都啞了。也多虧了他身上的傷,才讓金吾衛相信,他們確實是被凶獸所傷。

    一時間長安城中流言四起,平康坊再度被封閉,長安縣與金吾衛軍士加派人手滿城大索,直到天黑,翻遍了全坊上下,野狗倒是抓了幾隻,卻是凶獸的毛都沒找見一根。

    坊內居民人人自危,躲在家中緊閉門戶。花樓酒肆的生意是不用做了。各家雜役更是手持刀槍棍棒,四處巡邏。閉門鼓敲過,金吾衛留下夜間職守巡邏衛士,大部也在旅帥的帶領下撤出歸營。

    長安城中鬧出這麽大動靜,到了晚間,整件事情的詳細經過終於擺在了京兆尹與韋家人的案頭上。被定義為潛逃的舞女紅衣被當作關鍵人物不斷提起。而那個一起消失的白衣少年卻是毫無線索,這少年與那黑色凶獸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探尋不到來曆。

    當第二日此事的卷宗經由京兆尹上稟,最終遞交到皇帝陛下案前時,已經附上了群臣最終的商討結論。

    禦史上奏韋家教子無方,於鬧市行凶。魏侍中上書京兆府梳於街坊治安管理,責令加強巡查力度。尚書右丞韋挺責金吾衛軍士懈怠,城防大事,疏漏極多,致使凶獸入京而不查,出京而不知。責兵部整頓城防。

    恰逢當日朝會上鄂國公尉遲恭在,聞言不滿。出班諷奏,言西北戰事為了,天下尚未呈平,而京中權貴子弟卻已紈絝成風,也不知他們父輩家中有何功勞憑恃,就整日橫行無忌,囂張跋扈。城防兵士即使再怎麽嚴查,也查不到這些紈絝子弟頭上,城防如何能嚴密。

    眼見群臣又要爭吵起來,皇帝趕緊擺手叫停。此案在皇帝心中隻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除了那卷宗中所載不知所蹤的白衣少年,讓他下意識聯想到另一個同一天消失的少年外,再沒有讓他關心之處。不過皇帝也沒有把這兩個少年聯係在一起。隨手批準了京兆府追查和緝拿三個教坊逃奴的奏請,又不痛不癢的囑咐韋挺回去要對族中子弟嚴加管教後,此事就此揭過。

    不過一個時辰,朝會上關於此事的定論,就傳到了衛國公府。李夫人召集洛雲與紅衣幾人,宣布了此事。洛雲與紅衣聽完後皆低頭不語。

    李夫人看了看這兩人,最後對紅衣三女問道:“你們今後有何打算?”

    紅衣俯首不語,弄鉉自嘲的笑著說:“還能如何,朝廷也不可能為了我們幾個逃奴,繪圖傳檄天下,當然是找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從此小心翼翼的過日子唄!”說著沒好氣的又瞪了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欒妮兒卻是心心怯怯地偷瞟了洛雲一眼,低著頭,聲若蚊蠅的說:“聽……聽沐哥說,李家寨在山裏,官差一年都不去一次,奴……奴覺得……”欒妮兒滿眼祈望的看向洛雲“奴覺得李家寨就很好……”

    弄鉉聞言嗤笑一聲,卻是難得沒有去教訓欒妮兒,前途未明,她又有何言能嘲笑對生活抱有期望的的姐妹呢。

    沐兒很開心的說:“李家寨定會保護三位姑娘!”弄鉉又忍不住嗤笑一聲,看向紅衣,卻見紅衣與洛雲相隔三步並肩而戰,兩人都低著頭,麵無表情,不言不語。

    李夫人看著這兩人暗自歎息,對眾人擺手說道:“你們且在府中安心住下。待風頭過去,再行安排吧。官府或許不會全力緝拿爾等,但韋家吃了這麽大的虧,卻不一定會輕易放過。京兆韋氏勢力遍布京兆府,你們三人這幾日行事一定要謹慎。”

    “諾,謝李夫人。”紅衣三女曲身行禮,隨後頭也不回的告退離去。

    洛雲看著紅衣離去的背影,心中黯然歎息,轉身對李夫人拱手說道:“洛雲有封信想煩請李夫人派人送去青雲觀,交給孫道長。”

    自從回到國公府,紅拂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越來越有國公夫人的氣度,不像在外麵時的豪放粗曠。李夫人微笑頷首:“自然可以,你把信給芳兒,她自會給你辦妥。”

    “謝夫人。”洛雲道謝之後也告退離去。程武父子沉默的跟隨洛雲離去。而小幽從昨晚就又不見蹤影了,倒是衛國公的大虎,從昨夜就格外安靜。

    芳姨的辦事效率很快。用過晚膳後,洛雲就收到了孫道長的回信,了解了一些他離開青雲觀後發生的事情。沉思一夜,洛雲在燈下連寫幾封書信,分別給李家寨的長輩們,以及梅姨講述了這幾日發生的事,表述各有不同,但都把自己接下來的想法說了,並請他們諒解。

    隨後又給孫道長回信,交代了自己的想法,並不指望孫道長世外高人會出麵幫忙,參與這等俗事。或者隻是希望多一個人能理解他的想法。

    裝好幾封書信,窗外的天空已然微曦。洛雲吹熄油燈,打了盆涼水洗了把臉。倚在榻上假寐,腦中不斷分析自己今日要做之事,思索針對每個人的說辭有無疏漏。

    又半個時辰,屋外傳來武叔起床梳洗的動靜。洛雲睜開有些酸澀的雙眼,爬起來又用濕毛巾擦了擦臉。整理好儀容,推門走了出去,微笑著和武叔沐兒打著招呼。

    李夫人獨自在當中用過早膳後,芳姨入內稟報:“夫人,程武程沐父子來向您辭行。”

    “辭行?”李夫人眉頭皺了起來,隨即反應過來,追問道:“那李洛雲呢?”

    “李公子並未同來,據說去演武場那邊閑逛去了。”芳姨略頓了頓,繼續稟報說:“程家父子說他們先行回山一趟有事要辦,最遲後日就回。妾身還看到,那頭……那頭猛虎也在車上……”身在衛國公府,有這麽一對主子,老虎也是常打交道的,可府中的老虎比起那頭黑虎實在是差的遠些。一見之下,心中總忍不住打怵。就好像自家夫君也是將領,國公爺亦是將軍,可那武功威勢卻是不能比的。

    李夫人一時猜不透洛雲的想法,略一思忱吩咐芳兒道:“給他們的馬車配上我衛國公府的標飾,再安排人送他們出城。這兩日城防檢查必定嚴格,還是小心些好。”待芳兒領命離去,李夫人戴了幾樣簡單耳墜,珠釵,略施粉黛,披了一件銀領鶴氅,出門向演武場方向尋去。

    演武場中,天色未亮,就來了一道瘦削孤單的倩影。一身灰裙,束腰紅綾,兩柄越女劍,起舞至天明。

    洛雲來到演武場,迎著朝陽看到了這幅唯美淩厲的畫麵。兩把越女劍上下飛舞,仿佛兩把粗豪的畫筆,飽沾赤色的朝陽,將舞者周身暈染上紅色的霞光。隻是這樣看著,又好像鼻吸間聞到了酒香,仿佛一杯醇香的高昌葡萄酒,呈在琉璃杯中。紅色的酒液在杯中旋轉,醇厚的酒氣溢散,被琉璃杯透出的紅,染上霞氳。

    此景如賞畫卷,令人神往;如飲美酒,令人迷醉。

    專注的舞者終於還是發現了這唯一的觀眾。翩躚飛舞的身影戛然而止。淡淡的水汽在紅衣身上氤氳而起,收劍入鞘,徑直向洛雲的方向走去。

    洛雲看著走近的佳人,心中又有些緊張忐忑,張嘴想要打聲招呼,話音還在嗓子眼裏,卻見紅衣眼神都不瞟他一眼,徑直從身旁走過。洛雲這才看清,紅衣發際間汗氣升騰,後背上的衣衫更是早已被汗水浸透了,緊貼在單薄的身體上。

    目送紅衣離去,洛雲緩步走進演武場,走到紅衣起舞的位置,低頭看著腳下黃土中點點水痕,心中感慨良多,有些難過,有些複雜,有些……明了。明了自己所求當有所為。

    一個略帶嘲弄的聲音打斷了洛雲的沉思“怎麽,終於下決心要習武了嗎?你這小身板再學武卻是晚了些。”

    洛雲循聲看去,才發現紅拂女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後。拱手行禮給李夫人問安,紅拂也隻是隨意的擺擺手口稱:“不用這麽多禮數。”

    “雲的身子骨要練武卻是有些難了。我原本以為這裏是座蘭園,想來走走,散散心,沒想到卻是座演武場。”

    紅拂聞言頷首,隨口說道:“這原本確實有座園子。可這宅子原來的主人是個文官,府裏沒修演武場。我和夫君都是習武之人,沒有辦法隻能煞風景的拆了園子,平了個演武場出來。”說完,紅拂卻是猛然醒悟過來,眉頭緊鎖,眼睛定定的看著洛雲:“你怎麽知道這裏原來是個蘭園?!”

    洛雲張口結舌不知該怎麽解釋,紅拂卻不放過他,咄咄逼問道:“從你一入府中,我就覺得你表現很奇怪。你曾經來過我這府第?你為何會對這宅子曾經的模樣那麽熟悉?”說著又忍不住搖搖頭否決了自己的想法:“這不可能,你才幾歲。這宅子當初的主家……”

    似是驚醒,似是不敢置信,紅拂注視著洛雲的眼神中,包含著越來越多的審視,想要逼問李洛雲究竟是何身份,又心存顧慮,遲遲不能開口。

    洛雲轉過身去,逃避紅拂女探究的目光,他不知道該不該回答紅拂的問題,隻能岔開話題問道:“李夫人特意來找洛雲,就是為了問這個嗎?”

    紅拂醒悟過來,暫時壓下心中對李洛雲的疑問,無論他身世如何,都可以慢慢追究,眼下尚不急在一時。略收拾心緒,放緩了語氣問道:“你讓你那兩個伴當和小幽回雲山了?”

    “是。”洛雲扭頭與紅拂對視了一眼,主動解釋道:“夫人當初留下我不就為了震嶽與你家大虎之事嗎?我讓沐兒回去帶震嶽來,也好早日了結夫人的一樁心事。不過震嶽不像小幽那般聰慧機敏,此來長安路遠人多,我怕路上沐兒自己壓製不住,所以讓小幽一同回去,路上好管束些。”

    “哦,你倒是有心了。”紅拂淡淡地謝了一聲,她才不信洛雲把所有親隨都打發走就隻是為了成全她家大虎。洛雲從進了府們就沒去看過她家大虎,怎麽會如此熱心。

    洛雲盯著腳尖前的泥土愣愣出神,突兀的開口吐出五個字:“我要去自首。”

    紅拂鳳眼圓瞪,她猜到了洛雲有些打算,卻沒想到是這麽個離譜的打算,嘴唇一翻吐出四個字:“你有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