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少年意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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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病嗎?或許吧,自打來了長安就沒好過。

    洛雲低頭自嘲的模樣看著就像個靦腆羞澀的少年郎。可紅拂卻是越看越氣不打一處來。憤憤的一甩水袖,後悔出門沒把瓔珞鞭拿上。“我知道你想為紅衣脫罪。可你去認罪又能頂什麽用?紅衣她們是在籍地奴婢,哪怕沒犯錯,隻要離了那湛露樓就已經是逃奴的身份。你能頂了毆鬥傷人之罪,難道還能頂替她們三個的逃奴身份?”

    “洛雲也知道此事無法一蹴而就。但事情畢竟因我而起,傷人的也是小幽,該當是我去領罪伏法。”洛雲抬頭看向紅衣離去的院門處,似遺憾,似低沉的語調輕輕的說道:“紅衣,弄鉉,欒妮兒三女各有個性,但都是好姑娘。洛雲長安一行能認識她們是我的幸運。我有心幫她們脫離樊籠,恢複自由身。卻沒想過用這樣的方式……此非洛雲所願,也不是紅衣姑娘所求。”

    ‘到也是個癡情的男子。’紅拂在心中暗自歎息,張口卻愈發嚴厲:“既知所行非紅衣所求,你又自作多情的去認什麽罪!還指望紅衣會為此感激你不成?她隻會笑你蠢!”當了這麽多年的國公夫人,紅拂自認修心養性的功夫已經深厚,今日卻是破功了。

    “你搞清楚!此案中,你是你,她們是她們!往簡單的來說,這就是一件紈絝子弟酒樓欺壓歌女,縱奴行凶案。這種事在長安城一年出個百八十件,早就不新鮮了。隻要不死人,那些世家子弟無非賠錢了事。也有那遊俠兒或血勇的平民反傷了尋釁之人的。若如此,難免要進衙門挨頓板子給世家子弟出氣。這等事情莫說朝堂公論,就是京兆衙門也不會當回事兒。”紅拂玉手一指洛雲:“可這次憑空冒出來了個你!”

    紅拂女緩步走到兵器架旁,目光幽深的看著空出的一層,那裏原本擺著一對她的越女劍。“若沒有你攪局,那夜在湛露樓紅衣就下不了台。她不肯陪韋逸喝酒,最後也隻能鬧僵起來。湛露樓的掌櫃老板都不會庇護於她,韋家子滋事,紅衣又不會讓步,結果隻能是同昨日一樣打起來。紅衣若不想束手就範,恐怕那夜就已經狼狽逃亡了。”紅拂漠然的看著洛雲:“你是個攪局者,可有沒有你,紅衣的結局都不會改變。從我認識她的那天起我就知道,紅衣也知道。此時看來,你的憑空出現,至少讓她逃的很從容。所以,你不必自作多情的有什麽愧疚之感。紅衣也不會覺得自己欠你什麽。你若真對她有心……你們將來的日子還很長,用心去嗬護她就是。不要去做認罪自首的蠢事。”

    “若紅衣的命運真的早已注定,又怎會讓我突然出現在她身邊。”洛雲抬頭看著紅拂女,眼神明亮而堅定。“我雖然不如夫人您看事情如此透徹,但也不會傻傻的認為自己是幫了紅衣她們,就要求她們感恩於我。夫人說我自作多情,確實如此。從第一眼看到紅衣,我心中就像被點燃了一把火,隻要她在眼前出現,萬事萬物都好像明亮了許多。雲發自內心的希望紅衣能快樂!”

    洛雲邁步走到紅拂身前,伸手輕撫那空空的劍格:“我看得出來紅衣心中有樊籠,哪怕身處江湖之大,對她而言亦如牢籠。所以她不逃,至少湛露樓那個小牢籠裏,還有兩個可以互相依靠的姐妹。”洛雲輕舒胸中悶氣,仰頭望天:“我不知道紅衣心中樊籠何來。也不願意去再尋究竟。我想幫她,隻能先給她脫了罪奴的身份,給她真正的自由,她才會有心去看看生活中真正的快樂。”

    紅拂聞言默然無語,心想紅衣或許真的遇到命中的那個人了,一如當年的自己……氣雖然消了,看洛雲也更加順眼了,但正因如此,紅拂更要提醒洛雲:“你有此心,我都替紅衣感到高興。可為紅衣脫籍之事並不簡單,否則我早就做了。紅衣心中困於舊事走不出來,你們兩個來日方長,你有心總會慢慢解開她的心結。眼下你去自首,真的毫無意義。”

    洛雲搖頭歎息:“夫人如此了解紅衣,難道看不出她已決心要走,不肯托庇於衛國公府。”紅拂看著空出的劍格無言以對。隻聽洛雲繼續說道:“幫紅衣三女脫籍很難。洛雲不知道有多難,隻能把它當成一個遙遠的目標。不積矽步無以至千裏。眼下我隻能走看得到的第一步。就是承擔下打傷韋氏子弟與官差的罪責。我出首認了這個罪,無論杖責也好,賠償也罷。官府對韋氏都有了交代,韋氏也能出氣。對紅衣她們的追緝自然就會鬆懈……紅衣若走,也能走的輕鬆些……”

    紅拂能聽的出洛雲語出赤誠,正因如此,反而更說不出勸阻的話,但還是希望洛雲能打消念頭:“你想的太簡單了。此事之所以鬧得沸沸揚揚,隻因傷人的是凶獸,是小幽。你去認罪,難道還能把小幽交出去?”

    聞言洛雲輕笑一聲,意太昂揚的笑著說:“凶獸傷人,我裹挾了三女出逃。人和老虎我都放歸終南山了。他們若有本事,就自己入山找去。”

    紅拂卻不像洛雲笑的輕鬆:“你若如此,韋家更不會放過你。”

    洛雲收斂了笑容,看著紅拂說道:“夫人以為,洛雲會天真的祈求韋氏的寬容和諒解來脫罪?”

    紅拂也看著洛雲,認真的說道:“即使衛國公府出麵,朝廷看在我夫君還在前線征戰的份上,對你也隻能是個依律而行的公正判決。可你要明白一點,打板子也是能打死人的,而你身子太弱……”

    “夫人有心相助,洛雲已是萬分感激。夫人放心,洛雲有酒護身死不了……至少有人不會讓我死的。”洛雲解下係在腰間的青玉葫蘆晃了晃,裏麵的酒液已經不多了。

    紅拂盯著葫蘆暗自深吸口氣,又緩緩吐出:“我一直以為你身上佩戴了什麽香囊,沒想到卻是酒香。怎麽,你這酒難不成是什麽活死人,藥白骨的仙釀不成?”

    “夫人玩笑了,哪有那等仙釀。我這裏就是一種猴兒酒,這酒於滋陰潤肺,養元護心上卻有奇效。對我而言,這酒是祛病強身的藥。”說完,洛雲拔開葫蘆嘴,湊唇淺飲一口,隨即合上。可就是這短短功夫,酒香已是彌漫而出。雖然演武場空曠,酒香隨風消散,可一旁的紅拂卻是聞了個正著,一雙鳳眼直勾勾的盯著青玉葫蘆,喉嚨忍不住咕咚咽了一口。

    到底是見多識廣,紅拂瞬間收斂了失態的表情,故作淡然的將目光轉向它處。心中不斷摒棄誘人的香氣帶來的影響,腦中思緒迅速理清,想到了一件事。“近日宮中傳聞,孫思邈孫道長向皇後娘娘進獻了一味仙藥,不但治好了皇後的舊疾,更使得娘娘自從生下小公主後的鳳體日趨康健。”說著,紅拂聯想起第一次見洛雲時他給的藥方,還有這兩日洛雲唯一送出的書信,也都是給孫思邈的,越發肯定了自己的想法。“傳聞說,那仙藥裝在一個寶葫蘆中,每當服藥之時,整個立政殿都彌漫著藥香,聞者無不迷醉。”

    紅拂轉身正視洛雲,眼中神采熠熠,略顯激動的問道:“難道說,你這葫蘆裏裝的,與孫道長獻給皇後娘娘的藥一樣?”

    洛雲覺得李夫人眼睛亮的嚇人,忍不住縮縮脖子,輕聲陳述了一件事實:“孫道長獻給皇後的那葫蘆酒,是我給他的。”

    紅拂女覺得這一早上自己的情緒起伏變化太快了,自從遇到眼前的這個小子,自己多年的修身養性功夫全廢了。眼下受到的刺激還比不上昨日第一眼看到小幽時的感覺。但此時卻是再難控製自己的表情。就那麽直愣愣地瞪著李洛雲,恨不能把他瞪穿,看看他到底還有什麽秘密!

    而洛雲卻是被紅拂的目光嚇到了,再次縮縮脖子,眼見紅拂依舊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瞪著自己,緊張的咳嗽一聲,怯怯的把青玉葫蘆向紅拂遞了遞:“夫人要嚐嚐嗎?”

    紅拂的目光終於順著洛雲的手移到了青玉葫蘆上,刹那間,紅拂的手動了!隻見一道虛影閃過,紅拂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掌奪過青玉葫蘆,拔下葫蘆嘴,仰首湊唇就把酒灌進了口中。整個動作一氣嗬成,行雲流水,毫無猶豫凝滯。

    洛雲根本不及反應,就看到紅拂女喉嚨湧動,隨之放下了葫蘆,嘴唇翕合間打了個酒嗝,滿臉得意地瞧著他:“小樣兒,你以為你就唇喝過的,姑奶奶就不好意思喝了嗎?當年隨夫君行軍,姑奶奶也是同一群軍漢同飲一瓢水的。如此美酒,我怎會錯過!”說完,舌尖靈巧地舔去唇邊殘留的酒液,回味無窮的咂咂嘴。

    洛雲苦笑:“我以為夫人至少會找個杯子……”

    紅拂得意的輕哼一聲,又深嗅了一口酒香,這才把葫蘆嘴塞上“難怪傳聞說皇帝陛下親自下旨,皇後的仙藥葫蘆誰都不許碰,就連太子想動都挨了一頓訓斥。”

    孫道長的回信裏也提到了此事,洛雲附和的感慨道:“陛下對娘娘確實夫妻情深,愛護有加。”

    對此紅拂就不做評價了,雖然陛下此事確實做的很讓她敬服,可要說好丈夫嘛,這世上除了她夫君就沒幾個好男人。酒也喝了,紅拂回歸正題對洛雲說道:“娘娘前幾日病重,若此酒真有奇效,這幾日就是再如何小心節省,恐也用的差不多了。到時哪怕娘娘鳳體已然無礙,陛下也會繼續索要此酒的,而且恐怕更為急切。畢竟皇帝這一大家子,身體康泰的真不多。”

    想起長樂公主,她那病怏怏的模樣確實挺讓人擔心的,若能好起來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情。“全天下隻有我能拿到此酒。哪怕他們知道我的來曆後,把雲山翻過來也得不到。”想起元祖,洛雲心中的底氣就更足了“畢竟除了我,誰也輕易見不到那位釀酒的長輩。”

    紅拂聞言挑了挑眉,又仔細的看了看手中的青玉葫蘆。“若果真如你所說,皇帝若知道你在他的大牢裏,犯的又是一樁小事,定不會由著韋家對付你。到時不論是我還是孫道長出麵求個情,你或許就能混上個世族子弟的待遇,賠錢了事。”紅拂說著也不禁高興起來:“若你這酒真養好了皇帝一家的身體,到時論功求賞,你或許就可以順勢幫紅衣她們解了奴籍。至不濟,憑著治好了皇後娘娘的病,你也可以求皇上免了她們逃奴的罪責,把她們賜予你。再要脫籍也容易些。”

    美好的暢想似乎馬上就能實現,紅拂也不禁興奮的拍了拍洛雲的肩膀,欣慰的說道:“沒想到你不是一廂情願的去犯傻,還是動了腦子的。你準備什麽時候入獄?”

    準備入獄……又不是準備洗澡,有必要說的這麽開心嗎……洛雲心中腹誹,無奈的看著紅拂手中的青玉葫蘆,黯然的歎了口氣:“盡快吧,吃了午飯我就去長安縣投案。”

    “這麽急?還是再與孫道長寫封信,確認皇後娘娘的酒喝完了再去吧?”

    洛雲聞言無奈更深:“我原本也打算明天再去,可都說大牢陰暗濕冷,我這身體……所以還是趁著酒勁兒藥效未散,早點去吧。”

    紅拂覺得臉上有點燒,當然不是酒勁兒太大,自從二十歲之後她就沒醉過。可自從她嫁了李靖後,也再沒臉紅過……剛剛喝的瀟灑痛快,卻忘了這對人家來說實實在在是救命的藥。略顯尷尬的輕咳一聲,紅拂晃了晃青玉葫蘆,遞給洛雲:“還有點底兒,你對點水,不行我送你壇夫君藏的美酒摻上,再湊合一天。”說完轉身就走,今日沒敷粉,不敢讓洛雲看出自己臉紅,太丟人了。

    洛雲心中好笑,雖然相識日短,但對這位李夫人他實在是生不出任何脾氣來。而且對她的脾氣性格十分欣賞,這點大概是受了他母親的影響。想起還有事要麻煩紅拂女,洛雲抬頭剛要招呼,就見紅拂走了沒多遠突然停下了腳步。

    緩緩的轉過身,紅拂滿臉期盼的望著洛雲,輕輕的問道:“你這酒……隻能治心肺之疾嗎?”

    洛雲聞言一愣,轉瞬明白了紅拂的意思。正如他剛剛想到了親人,紅拂也是立刻想起了他多病多傷,此刻還忍著腿疾的疼痛領軍迎擊吐穀渾的夫君。

    認真的想了想,洛雲莊重的作揖說道:“猴兒酒細分多類,我這葫蘆中隻是一種。夫人所想洛雲明了,待我再見那位前輩時,定會幫夫人帶回對症的藥酒。”

    紅拂欣慰的點了點頭:“好,那我先謝過了。到時我用高昌的葡萄酒跟你換!”

    洛雲笑著回道:“那我等著夫人請我喝酒。”又一拱手說道:“還有一事要麻煩夫人,洛雲讓武叔帶回的家信中已然告知族中長輩我的打算。我怕此番會驚動長輩為洛雲擔心而跑來京城。若是洛雲的親長來了,還請李夫人代為關照,告訴他們情形,請他們不要擔心。”

    “理應如此。你且放心,我自會照顧好你的族人。”說完紅拂看著洛雲似乎交代完了,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就沒有想對紅衣說的話嗎?”

    暗歎一聲,想起早上那個決然的背影,洛雲苦笑著說:“原本想勸說她再安心住一段時間。可……紅衣姑娘看來根本不想再與我說話了……”

    “嗬~”紅拂忍不住為這對小兒女的感情嗤笑一聲,她兩個孩子早夭,卻是還沒機會操心小輩們的兒女情事,此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洛雲才好。隻能幫著他多留紅衣幾日,盼著到時紅衣能體會洛雲對她的一番苦心吧。

    目送李夫人離開,諾大的演武場又隻剩下洛雲一人。環首四望,想著母親所記《雲山誌》中的蘭園,洛雲邁著步子逛起了園子。

    今日確實不是去投案的好時機,早上武叔和沐兒離開後,洛雲委托芳姨又送了一封信與孫道長。如紅拂女所言,總要等到回信確認了一些消息後,他此行才更穩妥。說實話,雖然與李夫人商量時,暢想的很美好,似乎有這藥酒在,就萬事無憂。可帝王心思最是難測,真能如他們想的那樣順利嗎?

    再者李家寨眾人知道了他的事情會有何反應,梅姨會不會衝動下做出什麽事?小幽回到長安發現自己不在會不會又闖出什麽麻煩?未知和不可臆測的事情太多。似乎一切都充滿了變數,似乎他的計劃一點也不穩妥。但是……洛雲依然堅定的認為此事該做,隻因,他心意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