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血色霸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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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安縣衙也是許久不曾如此喧鬧了。林縣尉臉色鐵青的看著工匠拿著幾根木樁,站在梯子上對著小窗比比劃劃,研究怎麽修補。一個差役小跑著來到跟前,拱手稟報道:“大人,那三個人醒了。苗縣尊下令提審。”

    “嗯。”林縣尉手扶刀柄,冷哼一聲,不再言語。

    那差役見林縣尉臉色不好,想著為自家大人分憂,出主意說:“大人您看這三人身手矯健,來曆不明,要不把他們上交給大理寺審查……”

    差役話沒說完,林縣尉暴起一腳,將差役踹趴下了,眼中的怒火再也掩藏不住:“移交大理寺!虧你想的出來!你還嫌丟臉丟的不夠?!到底是誰把他們關進來的?昨晚當值的是誰?王勁嗎!去找他!讓他自己去跟縣尊大人解釋!”

    聲色俱厲地怒吼完,林縣尉不解氣的又踢了差役兩腳。扭頭看到工匠滿臉驚恐的扒在梯子上瑟瑟發抖,手裏的木樁都掉了。“看什麽看!還修個屁!直接找磚頭封死!有本事讓他們下次把牆打穿。哼!”賭氣的說完,林縣尉頭也不回的走了。審案緝捕牢獄之事分屬縣尉正管,竟然出了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不管是何原因,他這個縣尉都逃不了個失職之罪。此時苗縣令竟然不先對他問詢,就直接提審那三人,顯然是已經不再顧忌他了。自身難保的情況下,林縣尉必須把責任推出去,至不濟也要找出一個替罪羊!

    洛雲盤腿坐在草榻上,屁股下麵墊著鄭主薄特別關照給的棉被。隻是不知道這破棉被的主人是誰,被裏黑的發亮不說,酸臭味更是讓小幽都嫌棄。洛雲寧肯蓋著茅草也不想把它蓋在身上。好在身上衣服穿的多,夜裏還不是那麽冷。昨晚又有小幽來陪他。

    停著牆外那個林縣尉離去的腳步聲,洛雲猜測這林縣尉應該不是韋家的人,否則不會這般的惱羞成怒。回想昨晚那三人進來時的言行,若非小幽及時出現,他恐怕不死也要丟了半條命。真是沒想到韋家反應如此迅速,竟是一夜都不肯等。

    不過想想方才鄭主薄過來查看時所表現的態度,洛雲覺得韋家此舉委實不智。即使原本心有所偏的人,今後也不會再與韋家方便了,長安縣衙鬧了這麽一出,苗縣尊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可以名正言順的燒起來了。

    “不過真險啊……幸好有小幽……”第一次身處陰險詭計之中,遭受行凶迫害的威脅。獨處陰暗牢獄,身邊沒有了維護他的叔伯兄弟。也沒有元祖和小幽站在身後,洛雲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那種無助和恐懼。

    牢獄幽幽,飄蕩著一股發黴的味道,目無焦點的注視著斑駁的牆壁,洛雲反省著來長安後的所作所為。他像個莽撞無知的少年,任性妄為,毫無意識的招惹著那些他根本無法應對的人。最終不但把自己拖進牢獄,還累及身邊的親人。這樣說起來,他的行徑又比那韋逸強出多少?區別隻是韋逸一直依仗著家世,而他一直依靠著雲山。

    深深的吐出一口氣,洛雲將頭埋進膝蓋中間,反省著,思考著,成長著……

    若是老太爺李廣雄知道洛雲的反省或許會欣慰於孫兒的成長。但當他得知有人意欲加害自己孫兒時,暴怒的拍爛了桌子。虎雖老,其威猶在。老爺子氣憤難消的在房中走來走去,李振安頭埋在碗裏扒飯,好像三頓沒吃了一般。李坤神情緊張的立在一旁,一會兒看看爺爺,一會兒看看父親,不敢說話。程沐一臉擔憂的站在門邊,父親不在,母親未歸,震嶽也留在了後院,一時竟覺得有些彷徨無助。

    李振安把最後一口菜咽下肚去,拿起水壺咕咚咕咚灌了一氣。啪的一聲將水壺扔在桌上,站起身拿起哨棒就往外走。李廣雄眼睛一瞪,喝道:“回來!你幹什麽去!”

    “我去打斷韋家子的腿!”李振安頭也不回就奔著門外而去,麵上神色哪裏還有剛才的平靜,雙目圓瞪,眼睛發紅,兩頰因切齒之力而突突直跳。顯然憤怒已極!

    “給老子站住!李振安!站住!你敢抗命老子砍了你!”李廣雄亦是怒極,這幅聲色俱厲地樣子,把李坤和程沐嚇得瞠目結舌,瑟瑟的縮在一起,不敢動彈。

    李振安到底不敢違抗老爺子,怒哼一聲,哨棒往地上重重一頓,青磚未碎卻入石一寸有餘,細密的裂紋密布其上。

    “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你到哪去找韋家子!這麽多年了怎麽還不長腦子!”老爺子大步走到李廣雄身後,舉起拐杖照著脊背‘啪啪’抽了兩下。李振安硬挺著受了,頭也不回一下。李廣雄也不在意他這般德行,扔下一句“站著等著!”轉身回屋去了。

    不一會兒,李廣雄抱著木匣走了出來,對著程沐和坤兒吩咐道:“去備車,出府。沐兒去找人問一下譙國公府怎麽走。”看著兩人應聲離去,李廣雄打開木匣取出一個油紙包。再次走到李振安身旁,將油紙包甩在李振安身上。

    油紙破損摔在了地上,漏出了裏麵暗紅色布麵的一角。李振安原本昂首挺立,眼角瞥見地上的那一角紅色,神情驟變,連忙蹲下撿起,捧在了手裏。

    李廣雄抱著木匣冷哼一聲:“虧你個野豬腦袋還能記得!跟我走,別丟了李家寨還有你大哥的臉!”

    “諾!隻是……”李振安麵現猶豫問道:“女帥都不在了,那柴紹會理會我們嗎?”

    李廣雄將木匣平托在身前,眼神撫過:“他就是不想管,總還是女帥的夫君,眾人麵前也抹不開麵子拒絕。”

    淺雲朵朵,懶懶的飄蕩在水洗般的藍天上。穿梭於城內外的商隊和貨郎,頭頂著日頭,行走在長街上。幾騎奔馬穿過,帶起一陣煙塵。閃在路邊的步履農夫看著遠去的騎士,有那見多識廣的詫異的對同伴說道:“今日怎得這許多當兵的人入城?別是要出事吧?”

    同伴挑著兩擔子蔬菜,頭也不抬的往前走著:“瞎操的哪門子心!那麽幾個人又不穿甲,能出什麽事?大驚小怪。”

    一撥三四人,或騎馬,或步行。間或許有相識者遇上,相互親熱的撞拳行禮問候,共同結伴朝著一個方向前行。若從空中俯撖,就會發現這前前後後幾十撥軍士,正向同一個府邸匯聚。而李家寨人的車馬就隨在這些人後麵。

    此時的譙國公府內,前院內早已布好了祭台靈符。來自元都觀的長清道長,帶著七七四十九個道士,按照九宮方位盤腿而坐,齋蘸法事已經持續了一早上了。

    平陽昭公主的靈位供奉在正堂之上,皇宮內陛下以及皇後娘娘一早就分別派人送來祭禮,皇親貴族也在陸續趕來拜祭。朝堂之上,三台六部的重臣不論親疏,也都寫了祭文或送了祭禮過來。至於親自上門拜祭的多是些譙國公舊部以及……昭公主的舊部。

    三個虯髯腆肚滿臉風霜壯漢結伴進入正堂拜祭了昭公主。隨後在仆役的引領下來到荷園歇息。看著三人昂首闊步,大馬金刀的坐在席間。兩個站在廊下的錦衣公子,皺眉瞥了一眼,其中一個體型微胖,氣質文雅的弱冠少年開口問道:“這是哪來的軍漢,這般粗魯。”

    另一人看麵容雖然年長,但神色依然青澀。他撅眉仔細打量了那幾人一陣才揣測的說道:“應該是丘師利吧,何潘仁的部下。”

    “嗬……”少年搖了搖頭,無趣的說:“何潘仁是誰?表兄你逗我呢?”

    “嗬嗬,青雀你一向不喜武事。還來問這些粗鄙軍將作甚?”

    “表兄不知,昨日去與母後問安。母後大人特意說起姑母舊事,我一時答非所問,被母後訓斥了幾句。”青雀說著不再看那三人,無聊的順著青廊溜達著。

    “原來如此。不過這些人我也不算熟悉。大哥認識的還多些,你若是想知道,不如讓大哥來給你說說。”能被四皇子李泰稱為表兄的當然就是譙國公柴紹的兒子柴令武。

    李泰漫無目地的走著,擺擺手說:“算了,哲威兄忙著招呼賓客,別麻煩他了。”

    柴令武不以為意的笑笑:“青雀你一向喜文不喜武,所以不感興趣罷了。其實軍略之事還是很有趣的。陛下能文善武,你也不要太偏頗了。”眼角看到正殿又有人出來,來人他恰好認識,不由指著那行人說道:“為帥之道,在於知人善用。總要知道手下人的才能,你才好指派任務。這與施政是相同的道理,就好比此人,青雀覺得他軍陣之上可為何職?”

    李泰漫不經心的轉頭打量了那幾人一眼。為首之人虎背熊腰,麵色剛毅,臉頰脖頸間都有清晰可見的傷疤,眼中的淩厲之色,讓帶路的仆役都不由瑟瑟。“此人到像是員猛將。嗯……可為先鋒?”

    柴令武聞言撫掌讚歎:“青雀果然聰明伶俐,眼光獨到。此人名叫段荇磊,是向善治的部將。母親當年收服向善治,他麾下三千刀斧軍,皆是血性猛士,衝鋒破陣,攻城拔寨,無往不利。而這段荇磊,就是刀斧營的領軍將校。嗬嗬,我記得他有個諢號叫做斷路石。說是隻要他擋在路上,那敵軍就別想走了。”

    李泰聽著有趣,不由多看了那‘段路石’幾眼。正要再問,旁邊卻聽一人語帶輕蔑的說道:“三千刀斧,不及一百霸下。霸下當前,刀斧難開。段荇磊此生是越不過去這道坎了。”

    李泰與柴令武循聲看去,原來是柴哲威不知何時走到了廊下,恰巧聽到了他們的議論。

    “大哥。”

    “表兄。”

    柴哲威作風穩健,頗具英武之氣,對著李泰拱手還禮,又對二弟點了點頭問道:“你們不在偏廳陪父親招待賓客,怎麽走到這裏來了?”

    “青雀對母親當年的這些舊部感興趣,所以過來看看。”

    “哦。其實也沒什麽好看的。當年母親麾下的幾大總管將領如今都駐守在外。來的都是些偏將,校尉等佐貳之官,做個代表。沒什麽太了不起的人物。”柴哲威抬眼望見那段荇磊在與仆役交談逗留在院子裏不曾離去,不由眉頭微皺,心中不悅接著說道:“這段荇磊勇則勇已,卻不太服管束。聽聞在折衝府也是屢次頂撞上官,違反軍紀。之前衛國公出征,他曾請命隨軍,結果被衛國公拒絕。這次來恐怕是有求於父親,想謀個差事。”

    李泰聞言嗤笑一聲,看著段荇磊搖了搖頭,先前的那點讚賞如塵土般拂去無痕。“原來隻是一介莽夫。對了,表兄方才所言霸下是何物?”

    “霸下……”柴哲威眼神不由看向母親靈堂方向,語調不由莊重:“當年母親身邊親衛軍有一營衛士,專司督軍紀,行軍法。全營不過三百人,威猛無雙,名曰霸下。擎血色霸下負山旗,震懾全軍!”

    柴令武年幼不曾見過母親當年的這些親軍,也就不理解兄長話語中流露出的鏗鏘激昂。“我也曾聽聞家將們喝酒聊天時說起過霸下營的事,卻不曾見過其中人物,今日母親忌辰,霸下營的人可曾來了?”

    柴哲威黯然的搖了搖頭,剛欲說話,卻見一守門的管事匆匆跑進院裏,探頭看到他後,小跑著趕了過來,遠遠的就招呼道:“大少爺你快去門口看看吧!門口來了四個人,沒有名帖卻硬要入府拜祭,門將們阻攔不住,被打倒了!”

    “什麽!?何人敢來我柴家鬧事!”廊下三位公子聞言大吃一驚,柴哲威驚怒交加,提起衣擺就向府們奔去。柴令武吩咐管事叫人抄家夥,也跟著跑去。

    李泰體胖追不上二人,卻也不想錯過熱鬧,小跑著跟在後麵。卻聽院中傳來一聲叱喝:“什麽人敢來譙國公府撒野!女帥英靈在上,看我段荇磊不斬了這些暴徒!”

    李泰聞聲停下腳步,就見那之前一直在正堂門外流連不去的段荇磊從屬下那裏接過腰刀,威風凜凜的站在祭壇前喊完那番話,昂首闊步向府門外走去。這番作態端的是漂亮!

    譙國公府門前早已圍成了一個圈子。倒不是這京城的百姓多愛看熱鬧,將府門前,平民百姓早就遠遠躲開了。圍觀的多是來拜祭的兵士和仆役,還有國公府部曲衛兵。可就是這麽一群皆通戰陣的人,隻是謹慎圍攏卻無人冒進。

    因為,先動手的都已經趴下了。

    人群中央,八個譙國公府的仆役蜷縮在地上,雖未昏迷卻慘哼著爬不起來。而在這八個人之後,李振安好整以暇的把玩著手中哨棒,好像一個看熱鬧的閑人,仿佛剛剛一言不合放倒八人的不是他一樣。牽著馬站在父親身後,之前還緊張的想要幫忙,卻不想這些人如此不堪。這些圍觀的也是一樣,竟都不敢動手了。

    其實也圍觀的人也不是畏懼什麽,隻是這裏畢竟是譙國公府門口,自然由譙國公府處置,外人隨便插手反而不好。如此就形成了這樣僵持局麵。

    老爺子李廣雄卻不理會這些人,眼看那管事跑進府內,沒有人搭理他們。李廣雄推開李振安,示意他亮出旗幟。自己平托木匣走到門階前,屈膝跪地,俯身去開木匣。

    柴哲威兩兄弟正跑到門前,看到一白發老者俯身跪在門前,驚詫相視,覺得不像是來鬧事的,故而沒有冒然出聲。不想他們兩個主人沒說話,身後卻衝出個強出頭的。

    隻見段荇磊舉著橫刀帶著三名親衛呼喝著衝出門去,打眼一看站在八個趴著的仆役身後的李振安,橫刀一指,喝罵出聲:“哪裏來的狂徒,敢到柴大將軍門前撒野!吃我一刀!”說著舉刀衝下台階。李廣雄俯身跪在階前正擋住段荇磊去路,段荇磊縱身躍起。他身後親衛卻是一腳踹向李廣雄。

    段荇磊衝出之時,李振安正小心翼翼的打開油紙包,將裏麵的旗幟取出。耳聞段荇磊喝罵之語,李振安皺眉抬頭,就見一個大漢正要從老太爺頭上跳過!電光火石之間,李振安單手拿旗,虎步前躍,舉拳迎著砍下的刀鋒就是一記炮捶!

    隻聽“噗!”的一聲,如石擊牛皮。圍觀眾人隻見黑影閃過,段荇磊已是倒飛出去,撞倒了一個親衛,摔在石階之上。李振安並未罷休,立在李廣雄身側,右腿橫掃而起!那親兵尚未在自家將軍被擊飛的震撼中回過神來,眼見腿如雷霆掃過,舉著刀卻來不及揮下。“啊!”的慘叫一聲,人已撞進人群。

    還剩一人驚立當場,駭然不敢動彈,李振安眼神掃過,旁邊卻是刺出一根哨棒,正中那人小腹,慘呼一聲,站立不住,滾下台階加入了那八人之中。

    李振安讚賞的看了看舉著哨棒的程沐,抬手拍了拍沐兒的肩膀,順手接過哨棒,將手中軍旗向哨棒上掛去。頭頂上的這一番打鬥根本不曾影響到老爺子李廣雄。隻見他仔細的拂去木匣上剛剛沾上的灰塵,輕輕的打開了匣子。

    柴哲威見段荇磊一個照麵就被擊倒,雖然心中暗罵他多事,卻也不好再躲著不出麵。昂首走出府門,環視全場,公府世子的氣質風範揮灑而出。等圍觀眾人都向他看來後,神情淡然的一拱手,算是與眾賓客行禮。待眾人各自回禮之後,這才揮手叫過管事讓其將段荇磊攙扶起來。

    眼神瞟見段荇磊強忍咳嗽竟然無法獨自站起,心中也是為那大漢後發先至的一拳威力駭然不已。麵上卻絲毫不露異色,春風和煦的看向階下的四人,瞬間看出那跪著的老者才是這一行人的首領,隨即客氣的拱手一禮:“老人家……”

    柴哲威說不下去了。

    隻聽嘩的一聲脆響,李振安單手持棒尾,高舉過頭,振臂一揮。一麵大旗迎著秋陽,隨風招展!

    “血色霸下旗!”

    “霸下旗!”

    “是霸下旗!”

    “霸下旗……”

    隻見李廣雄跪在旗下,麵色肅然,木匣打開,雙手托起平陽公主禦賜佩劍,高舉過頭,一拜而下。

    “身即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英魂不遠,與吾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