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兩虎難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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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吹來的風在秦嶺北麓回旋,夤夜時分,長安的風聲有些淩亂。卯時三刻,天光微曦。來路不明的搜尋者熄滅了火把,收斂不見。黑暗中想做的事,終究不適合在陽光下繼續。

    李洛雲拎著不知哪弄來的一條血淋淋的鹿腿,獨自走出石窟。隨手將鹿腿甩給了匍匐在假山下的兩頭老虎。趁著兩頭老虎爭搶撕咬的空,踩著其中一頭的屁股,費勁的爬到了石牆上。翻過木柵欄,迎著朝陽回首望去,這才看清此處全貌。清明渠的水分出了一道直流,穿山澗而過,怪石嶙峋的假山磐石堆砌兩旁。整片山澗凹入地麵之下,人站在石牆上向下看去可以俯瞰整片山澗溪流。再加上兩頭沒精打采的老虎遊蕩其中,但也能讓人產生幾分“一覽眾山小”的“豪情”。

    “一路順著水流而來,倒也找對了地方。陛下所指的照管野獸,應該就說的是你倆吧?”洛雲看著兩頭老虎對著鹿腿你爭我奪,不由可憐的搖搖頭:“宮裏的這幫人看來沒少克扣你們的口糧啊,瞧把你倆餓的,跟小貓似的。不怪紅拂姨娘的大虎找不到對象都沒來考慮你們。”

    洛雲深了個懶腰,抻了抻脖子看著林外說道:“我先去找人報個道,日後若真是由我照顧你們,一定把你們養的白白壯壯的。嗯,要是宮裏養不起,我就把你們放回山裏去。這假山流水,怎麽也不如秦嶺的群山。”說完轉身沿著石磚鋪出的小道,向外走去。轉頭間瞥見一麵石刻“虎棲澗?這誰起的名字?我要是養個玄武在水裏是不是就叫玄武澗了?”

    西內苑有座大安宮,為先帝當太上皇時起居之所。太上皇在世時,西內苑歡歌笑語,鶯歌樂舞日夜不斷。皇帝和皇後想盡辦法找來百戲藝人,鬥獸雜耍之人以供太上皇消遣。西內苑的虎豹大象,仙鶴麋鹿,大抵都是那幾年弄來的。

    可惜好景不長,太上皇仙逝。李二郎雖也愛看這些,無奈他是勵誌當明君之人,身邊又有一群隨時直言進諫的諍臣。在騎個馬都會被勸諫的情況下,這些百戲之事也隻能在過年慶典之時看看了。

    百戲雜耍之人盡皆遣散,舞樂伎人留了一部分在太常寺,其餘的也都分配到各個酒樓去自力更生了。隻留下這一群禽獸委實不好處理。西內苑的管理費一縮再縮,老虎這種頓頓吃肉的家夥還能吃飽飯才真是有鬼。

    笑的跟彌勒佛一般的西內苑總管,輕聲細語的把如今的狀況解說明了後就揮揮手讓小內侍帶李洛雲去找個房子住下。絲毫沒問李洛雲昨夜去哪了。就好像他不知道李洛雲昨夜就進了西內苑,也不想知道剛剛才撤回來的搜尋者奉的宮裏貴妃的令。他不問李洛雲是什麽來頭,也不想知道他與宮內貴人有何瓜葛,隻要別把麻煩惹到他的頭上就好。

    不論如何,洛雲總算找到一個管飯的了,蹲在夥房門口與其他雜役一起端著碗稀粥吸溜吸溜的喝著。腰間華麗的佩劍惹得眾人側目。洛雲自顧自的喝完,在眾人驚詫的注視下,從懷裏掏出一個荷葉包,打開竟是一片血淋淋的肉脯。在驚掉的一地眼珠中,穿好木棍架在火上烤了起來。

    不一會兒,肉香傳來,洛雲回頭一瞅依舊盯著自己不放的眾人,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們吃嗎?”

    仆役們吃早飯要比尋常人家的早些。寺院的晨鍾剛敲過一遍,各坊坊門漸次開啟。早起做工務農的人家炊煙漸散,富貴人家的炊煙升起。報曉的公雞剛鑽回窩,衛國公府的虎嘯聲準時吼了起來。

    震嶽抖抖耳朵爬了起來,扭頭看看榻上依舊酣睡未醒的程沐,見其困倦的翻身用被子蓋住了腦袋,震嶽不由對這打擾自己主人睡覺的吼叫聲微微惱怒。爬起身來獨自打開門竄了出去。

    昨夜李家眾人白日奔波,晚上又談話到深夜,李坤程沐這樣的小輩們更是第一次聽說了那麽多李家寨舊事,心潮翻湧間,輾轉反側,直到快天明時才迷糊睡著。眼下竟是老少無一人醒來。

    震嶽輕車熟路的殺到了後院,陳伯正忙活著給大虎喂食。衛國公雖不富裕,大虎的夥食卻是比皇宮裏的同類要好些。衛國公在城外的莊子裏養了豬,今天的早飯就是條豬後腿。

    沒等陳伯把剁好的豬後腿拿給躁動不安的大虎,一道身影從門外一閃而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了正仰天長嘯的大虎一尾巴。緊接著一套虎拳打得是虎虎生風,把大虎揍的趴在地上爬不起來。陳伯端著大虎的飯盆看的心都在顫。

    好不容易震嶽打夠了,得意洋洋的邁著貓步往回走,路過陳伯時嗅到食物的血腥味,抬爪一扒拉陶盆。陳伯猝不及防一盆子肉都翻在地上,震嶽開心的吃了起來。

    “哎呦呦,你個小霸王哎,你給大虎留點!”陳伯急的跳腳,卻不敢做那虎口奪食的蠢事。轉頭一看大虎不知何時蹭了過來,沒臉沒皮的在震嶽脖頸上蹭來蹭去。震嶽專心吃飯懶得理會,大虎一看有門,蹬鼻子上臉就開始舔……震嶽扭身就是一虎爪……

    陳伯簡直看不下去了,恨鐵不成鋼的一跺腳拾起陶盆轉身離開,嘴裏嘟囔著:“打是親罵是愛,打是親罵是愛,你早晚得是大虎的媳婦兒!我……我再切條前腿來!”

    紅拂今天起的倒早,梳妝打扮完畢,穿了身正式的命婦服。溜溜噠噠的在後院轉了一圈。看了看紅衣練劍,隨口指點了幾句。看了看震嶽與大虎打打鬧鬧的吃飯,莞爾一笑。轉回廳堂用了早膳,帶著紅衣三女到正堂坐下。孌妮兒煮了茶,弄弦撥弄了幾下琵琶。紅衣看著紅拂端坐假寐,剛欲開口詢問,芳姨就走了進來,輕聲稟報道:“夫人,盧國公程將軍在府外求見。”

    紅拂閉著眼睛點點頭:“來的夠快,竟是一刻也不肯等。也不知道昨個兒到底都知道了些什麽,讓老程這麽鐵了心要趟這條水。”說完紅拂睜眼看向紅衣,吩咐道:“去叫你梅姨一家。老程過來打的名頭肯定是找程武一家,見一麵是躲不了的。”

    “諾,我這就去。”紅衣點頭出去。紅拂這才對芳姨說:“讓盧國公進來吧,省得在門外被人盯著看。”

    “是,夫人。”

    看著芳姨轉身離去,弄弦起身站到了紅拂身後裝作婢女,看著紅拂全副武裝精心準備的模樣,猜到其早就知道今日有客會來,忍不住開口問道:“夫人,盧國公爺是因為李公子來的?”

    紅拂鼻孔出氣哼了一聲道:“你們李公子一個弄不好就要舉城聞名了!到時候引來的又豈止一個盧國公。”

    弄弦聽出紅拂心情不悅,與孌妮兒相視一眼,不敢再問。隻聽堂外傳來一陣吆喝:“小武啊,小武?你怎麽接個媳婦兒還住到人家衛國公府了呢!小武快出來跟我回家去。”

    紅拂撅眉不悅,閉上了眼睛。弄弦好奇的循聲望去,這位盧國公原來在樓裏應也見過,隻是沒什麽印象了。就見一虯髯大漢腆肚而行,初看時還在府門前,再看時已經邁上了堂前石階,一路咋咋唬唬不絕於耳,待到邁過門檻卻突然收聲靜走。也不用主人家招呼,就自覺的找了張席子屈膝坐了。抬抬手示意站在一旁的孌妮兒倒茶。

    孌妮兒偷瞧一眼始終不曾睜開眼的紅拂,屈身上前置好杯碟,倒了一碗茶湯。

    程知節也不嫌燙,端起茶碗咕咚咕咚的就給幹了,一抹嘴唇就開口說道:“我說程武呢?你快去催催,府裏還等著他一家人回去吃飯呢!”

    “夠了!程咬金,你當我夫君不在,這府裏就沒人了是嗎!”紅拂清喝出聲,鳳眼瞪著混不吝的程知節。

    “嫂夫人冤枉弟弟了。老程哪敢如此。”程知節嬉皮笑臉的低頭認錯,那德行看的紅拂一陣手癢。

    “這天下還有你不敢的事?哼!堂堂一個國公爺,當朝三品大將軍,一大早起來親自來叫昔日親兵一家回府吃飯。這要是傳出去,你程大將軍愛兵如子的名聲還不傳遍四海啊?來人啊,去把府門打開,讓程將軍再喊兩聲,也好讓街坊四鄰都聽見,別回頭讓程將軍埋怨我衛國公府掩了他的名聲!”

    弄弦忍著笑低頭應諾,起身就要出去,程知節趕忙伸手去攔,求饒道:“別,別去!我的嫂夫人呦,您大人有大量,繞了老程吧。”

    “哼,裝模作樣,裝瘋賣傻。說吧,今天來想幹嘛?”

    程知節臉皮黑厚被紅拂一番擠兌也看不出臉紅來,嘿嘿笑著說:“我真是來接程武一家的,怎麽說他也畢竟是程府的人不是?不能老借住在嫂夫人這裏吧?多有叨擾,不合適。”

    紅拂瞥了程知節一眼,懶得揭穿他這點小把戲,悠然的端起茶杯吹了吹說道:“怎麽就成借住了呢,程武雖然姓程,他媳婦兒卻是姓楊,是這府裏出去的人,住著也算回娘家了,有什麽不合適的。”

    程知節一愣,下意識地開口問道:“小武媳婦兒也姓楊?”

    紅拂得意的淺笑,垂眼不去看程知節:“我還以為你都知道了呢。”

    程知節反應過來,輕咳一聲掩飾剛才的失態:“我哪知道這些,小武這家夥,什麽也沒跟我說清楚。哎?他怎麽還不出來?”

    “別催了,我已經讓人去叫了。”紅拂喝了口茶,有些燙,也不知道程知節剛才怎麽咽下去的。抬頭直視程知節:“我還以為昨個兒你已經在甘露殿把所有事情都聽明白了呢。”

    程知節也不隱瞞,實話實說道:“那小子的身世算是聽明白了,可這事情的經過緣由,以及陛下對他的態度……不太明白。而且有些事情不眼見為實,心裏總是不太踏實。所以我這不一大早就跑嫂子這來了。”

    “你有什麽不踏實的?”紅拂不屑的撇撇嘴:“這事跟你有關係嗎?自己硬跑來湊熱鬧。”

    “嘿嘿嘿,怎麽能說沒關係呢?小武這麽多年就求了我這麽一件事,我說啥也得做到不是,不然以後在部下麵前還有什麽誠信。”

    紅拂瞪著眼睛看著程知節,不敢相信世上還有臉皮這麽厚的人:“不愧是程咬金啊,這話說的自己都信了吧?”

    程知節臉不紅心不跳的低頭喝茶,還故作風雅的淺嚐一口,讚歎道:“好茶!”

    紅拂展顏一笑,轉頭對著弄弦說道:“去拿我的鞭子來,我手癢。”

    “諾。”弄弦繼續偷笑點頭,腳下卻是沒動。果然,紅拂話音剛落程知節就已經擺手阻攔。

    “嫂夫人你這是幹什麽啊。我一片好心的想來幫幫忙,嫂夫人不領情就罷了,怎麽還一個勁攆我走呢?”

    紅拂寒著臉垂眼不去看他,狀似無意的問道:“你今天怎麽沒上朝?”

    “陛下獎我三日假期休息。”

    “哦,那你怎麽沒在府裏好好陪陪夫人?”

    程知節聽出話中之意,神色鄭重了許多繼續答道:“昨夜回去就敘過了,知道的我就說了,不知道的我也沒亂說。”

    紅拂聞言一挑眉:“難得。”

    “嘿嘿,我知道嫂夫人擔心什麽。不瞞嫂夫人,昨日陛下就幾次想把我攆走,是我老程厚著麵皮硬賴在那裏聽。可陛下也最後還是把我攆走了,就留了長孫無忌,所以關鍵的問題我還是不知道。”說完程知節試探的問道:“陛下這麽看重那個小子,應該不隻是因為霸下營吧?”

    “昨日甘露殿那場堂審,初始還無人關注,可誰知陛下竟審了兩個多時辰!哪怕審問的是個無名小卒,又怎能不引人注目。何況……”紅拂抬眼瞪著程知節:“還有你們兩個國公在旁陪審!諸相都罷了政事不報,等著這場審訊。說是舉朝矚目又有何不可?”

    “啊?嘿嘿,或許是正好沒啥大事需要告訴陛下呢,嫂子多心了。”

    紅拂幽幽的瞪著程知節,直到程知節抗不住這眼神垂下頭去喝茶,紅拂才輕聲說道:“你好歹是三品大將軍,雖不在兵部掛職,我卻不信你連兵部的消息都收不到。昨日有沒有別的大事我不知道,但西北戰事正酣,西北傳來的軍報竟然也沒有立刻呈報陛下……世家諸相在想什麽,還猜不到嗎?”

    程知節低著頭小口小口的喝茶,不敢說話。紅拂盯了一陣垂眼喃喃自語道:“看來我露麵太多,他們懷疑到我夫君頭上了。”

    這話說出來其中的意味可就重了,程知節不敢再沉默,放下茶盞抬頭說道:“嫂夫人多心了。李大哥傳回來的是捷報!西北大捷!隻是奏報傳來的晚了些,又不是軍情急奏,所以才沒立刻呈報陛下。嫂夫人想多了。”

    紅拂仰首望著門外不知何處,語氣平淡的說:“捷報又如何。當年征突厥大捷,我夫君受到的彈劾還少了?”

    此言一出,程知節也黯然低頭,不知該如何勸解。等到程知節再抬起頭來時,卻是錯過了紅拂眼中一閃而過的那抹狡詰。

    “嫂夫人有此擔心,也是應當。老程也不瞞嫂夫人,我昨夜收到消息,有幾家人已經懷疑到霸下營突然出現,是不是將府勳貴們要鬧什麽動靜。崔氏的幾個親族昨夜還跑到我這旁敲側擊,都讓我灌趴下抬回去了。我這也是抓心撓肝的睡不著啊,所以一大早就跑來了。嫂夫人給我句實話,這雲小子之事,衛國公府到底為何參與其中啊?”

    談判周旋,你來我往,裝傻充愣,哭泣賣慘,皆是手段。程知節輸了先手,不得已多透漏了點自己的底兒,轉頭就把問題又拋給了紅拂。不論如何他的誠意已經表露,就看紅拂是否要接納他的幫助了。盧國公府並非衛國公府這樣單純,程知節畢竟有個出身世家的夫人。是利是弊還需思量。

    恰在此時,紅衣帶著梅姨一家到了。程武看到恩公在座,連忙招呼著妻兒給程知節磕頭行禮。後院的震嶽終於吃飽了,又揍了大虎幾巴掌後,循著味道,悠然的邁著步子去找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