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何以安心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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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內苑在沒有貴人到訪的時候需要忙碌的事情並不算多,卻又十分瑣碎。庭院要打掃,花園要養護,飛禽走獸也要伺候好了,指不定哪天就有貴人想看了。李洛雲不知道皇帝陛下是怎麽下達的命令,也沒人谘詢他的意見。吃罷早飯,洛雲就被人塞了把木鍁。

    “鹿苑和犬舍的糞便都要清理幹淨,送到花苑東舍去做肥。”

    “哦,好。”

    鼻孔朝天的吩咐完,來人斜眼打量了一番瘦弱的李洛雲,心中冷笑,打眼掃過其腰間掛的寶劍,眉頭一皺,喝道:“你當自己是什麽人?腰裏掛把刀怎麽幹活!拿來我給你收著!”說著伸手就去奪劍。

    李洛雲手裏正拿著木鍁,擺手橫移鍁把就將其擋開了。不等對麵斥罵出口,李洛雲疾聲說道:“抱歉!此劍是皇帝禦賜,讓我帶回家的。我一天不回去,這把劍就一天不離我身!這是陛下旨意!你若是想替我保管,可以,去讓陛下下旨!否則恕難從命。”

    “你!”

    “奉勸你一句!”李洛雲手扶木鍁,掃視四周緩緩圍繞過來的眾雜役,氣氛微妙,哪裏還有方才分食鹿肉的其樂融融。昂首朗聲說道:“陛下讓我當雜役,我幹。有什麽活你安排,我幹。但是汝等……”李洛雲環指眾人,平靜而堅定的說道:“妄想欺侮於我來獲取好處?奉勸你們別不自量力。想動我,也先搞清楚我的底細。”

    說完不理身前臉色漲紅尋釁者,李洛雲拿著木鍁,昂揚而去,圍攏的雜役麵麵相覷間默默讓開了路。李洛雲走出人群,驀然站住回首望著眾人,冷聲說道:“昨日剛來就看到這西內苑養的兩頭老虎,也太瘦了。也不知道我在內苑這幾天能不能多給它們弄掉肉吃。”

    眾人後脊發涼,齊齊打了個冷顫。再看那瘦弱少年卻是頭也不回的走了。林苑樹影斑駁,沒人看的到李洛雲背後的冷汗,和緊張急促的呼吸。李洛雲閃進樹林之中,再回首已經看不到人了,這才鬆了口氣,背靠一顆大樹坐了下來,心口通通跳的厲害。“至少,暫時嚇住他們了。”垂頭喃喃自語間,手背感到一陣濕熱的刮擦,抬頭看到小幽不知何時到了。

    一人一虎四目相對,小幽歪著大腦袋在洛雲臂彎間磨蹭。洛雲微笑著張開雙臂抱住小幽的大腦袋,輕輕的撫摸著脖頸間的皮毛,兩頭相抵,感受著小幽身上的溫暖,洛雲閉上眼睛低聲細語道:“剛才我真的有點害怕了……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突然說出那番話……”小幽喉間唔噥著似在回應,洛雲嗯了一聲,幽幽的說:“我想回雲山了……”

    小幽掙開懷抱俯首與洛雲相視。洛雲看著小幽搖了搖頭:“已經走到這一步了,現在逃回雲山,已經甩不掉麻煩了。何況爺爺叔父他們都來了京城……”

    無奈的歎息一聲,李洛雲腦海中浮現出那一抹紅色的身影,突然輕笑一聲,自嘲的說道:“也不知道她看到我如今的模樣會怎麽想,大概還是會不屑的轉頭走掉吧。”李洛雲驀然發現自己竟想不起紅衣的聲音了,轉而想起自己其實與紅衣麵對麵說過的話屈指可數。想到此,不由又是一聲長歎,自己這一番做作,在旁人看來可是真的很蠢了。恐怕就是跟皇帝坦白說實話,皇帝都不會相信自己竟是為了那幼稚的理由,折騰了這麽多事。

    “小幽,你回雲山時見到元祖了嗎?”

    小幽晃晃腦袋,前爪又在地上扒拉了兩下。李洛雲點點頭:“白泱元悟看護著,雲山也就出不了亂子。”早上烤的肉有些幹,洛雲幹咳兩聲,伸手從小幽脖子下麵摘下了青玉葫蘆,打開喝了兩口。塞上葫蘆,李洛雲撅眉仰頭看向天空,喃喃自語道:“為什麽我好像感覺到了元祖的氣息呢,不至於驚動它老人家吧?”

    小幽趴在地上,頭枕在洛雲大腿上,洛雲望天思索一陣,沒有頭緒,伸手給小幽撓撓耳朵,自語道:“這兩天有點奇怪……昨晚做夢好像夢到了很多……以前的事。小幽,我是不是忽略了什麽?”

    小幽無憂無慮地翻了個身側躺在地上,絲毫不在意此刻是在危險環繞的皇宮,而不是它坐地稱王的雲山。李洛雲寵溺的笑笑,給小幽揉了揉肚子。林間鳥語,遠處還傳來幾聲猴鳴,這一刻好似真的回到了雲山。李洛雲聽到那幾聲猴叫,臉上神情突然愣住,手上的動作也停住了。小幽睜開眼看著洛雲,隻聽洛雲語氣複雜的低聲說道:“我想起來了,昨夜夢到的是它們,我差點忘了。白泱元梧……雍和長大了……”

    李洛雲的聲音漸不可聞,隻有小幽能看到他眼中閃爍的光影,那眼目中透出的光一如當年在元梧洞府前初見雍和降世時的冷漠與嚴厲,那是不屬於洛雲此生的威嚴氣勢,卻又是他此生躲不過去的劫難。小幽畏懼的閉上了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搭在肚皮上的手再次開始輕柔的拂動。小幽睜開眼,看到那柔和的目光,低聲唔咽。洛雲拍了拍小幽的大腦袋,笑著說:“該走了,劫難未過,該去幹活了。”

    爬起身,扛起木鍁,李洛雲想了想把火凰劍背在了背後,這樣活動起來方便。一人一虎穿林而去,洛雲沒心沒肺的話語聲不時傳來。

    “小幽,你能讓那些鹿自己把糞便送到花苑去嗎?”

    “我不是讓你把它們都咬死……”

    “還有那些狗,它們要是咬我怎麽辦?”

    “你怎麽就知道吃啊,你知道有多少狗嗎!你就不能命令它們別在狗舍裏拉尿嗎?”

    “哎,你也就能欺負那兩頭老虎了……”

    “也不知道震嶽和大虎相親相成了沒……”

    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是種英雄所能達到的境界。李洛雲隻是一個山野少年,還達不到那樣的境界,隻能勉強在險境之中,故作鎮定,說笑嬉鬧來分散自己注意力,暫時忘記恐懼。在這長安城內,深宮之中,到底什麽才能自己背後堅實的依靠?是李家族人?是紅拂?是小幽?還是把元祖找來站在身後?

    麵對一個強大的帝國,麵對皇帝,個人之力,不過是蜉蚰撼樹,不自量力。

    不過有些人卻覺得,帝國朝廷,皇帝大臣,不過如此。大袖翩翩,四兩撥千斤。鐵齒銅牙,黑白混沌間。憑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奔走於各部大臣之間,人前慷慨激昂,身後家族推動。一件小小的鬧事傷人案,卻讓各方氏族領袖相信這是一次將門勳貴們點起的火星。讓秉持忠義的大臣相信這是皇帝又一次任性妄為,不顧律法的行為。

    韋慎明神色肅然,舉止恭謹的垂首跪坐在殿外。他還沒有資格上大殿參與議事,耳中聽著殿上傳來的爭吵聲,聽著那或中氣十足,或斬釘截鐵,或平淡堅毅的各種聲音。聽著禦史大夫,還有魏侍中分毫不讓的諍諫之言。韋慎明的頭垂的更低,好掩飾嘴角那壓抑不住的得意。一紙訴狀,幾句挑撥之言,就在朝堂掀起了如此風波。這種左右風雲的暢快感覺,豈是以前在酒樓宴會之中文采飛揚,藝壓眾人時可比。縱橫朝野,左右權利,這才是生為男兒得意之事!

    胸中心潮澎湃,然而在外人看來這位韋貴妃的堂弟,韋右丞的族侄始終謙卑恭謹的低頭坐著,一動不動,不說別的,單就這份恭敬守禮就讓當班禦史,太監們點頭讚賞。不愧是世家之後。

    大殿上的爭吵,或者說辯論,勸諫也告一段落了。李二郎從頭到尾眉頭緊皺,滿麵寒霜。可惜他手底下這幫大臣,不像那些太監奴婢一般會看臉色。尤其是魏征!皇帝臉越黑他說的越起勁!

    “夠了!朕不過提審了一個打架鬧事的少年,即沒有循私枉縱,也沒有酷施濫刑!如何就被爾等說成是廢弛律法,專橫跋扈了!”李二郎指著魏征的臉氣憤怒喝,不等其再張嘴反駁,手指一轉又指著杜倫罵道:“幾個老兵感念舊主,前去靈前悼念,譙國公以禮相待,你告訴朕哪裏有違禮法了!還有兵部!”李二郎豁然起身瞪著跪坐在左側的一班大臣,寒聲喝問:“軍情急報,可以夜叩宮門!衛國公的軍情奏報昨日就到了,為何今日才呈遞上來!誤了前線戰事,爾等是脖子癢了嗎!”

    “臣有罪。”兵部尚書,兵部侍郎一齊俯身認罪,並不辯解。無論是否故意,延誤軍機的罪名真要被皇帝追究下來,丟官去職都是輕的。不過眾臣心裏都清楚,兵部不過是被遷怒了。否則一份奏捷文書,呈上去讓皇帝一高興,皇帝哪還會在意這文書是昨晚到的,還是今早到的。可惜,今天這小小的瑕疵卻是被皇帝抓住不放,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架勢。

    群臣自然要出言求情,魏征也轉了話題拐著彎為兵部辯解幾句。其實,皇帝和群臣都清楚,這不過是轉移注意力的手段罷了。可李二郎不知道的是,兵部這點毛病是文臣們送給他抓的。這樣大張旗鼓的追究延誤軍情之事,那麽這份捷報原本應該換來的封賞問題,就被這樣刻意的忽略了。然而即使這樣不聲不響的陰了衛國公一把,文臣們依舊不打算放過李洛雲之事。

    果然,爭論到最後,兵部上下眾官不過不痛不癢的罰俸一月掩過。沒等李二郎重新落座,禦史大夫手舉芴板朗聲奏道:“臣彈劾長安縣縣令苗正則!劾其決斷凝滯,與奪不理,部統無方,警守有失。此四最不達,京城市司混亂,百姓動蕩不安。故臣以其難以充任京畿重地縣令之職。請陛下黜其官職,再選賢能,安定地方。”

    李二郎皺眉瞥了長孫無忌一眼。長孫無忌接到皇帝的眼神,展袖說道:“下半年的考課尚未開始,大夫就已經搬出二十七最來審核京畿屬官了,禦史台如此勤勉,本官真是要說一聲謝謝了。”長孫無忌笑說一句,還向板著臉的禦史大夫點頭致意,語氣貌似誠懇,可接著話鋒一轉繼續說道:“不過,如果本官沒記錯的話,之前的長安萬年兩縣眾屬官,不正是因大夫說的這四最不達而罷官免職的嗎?哦,本官忘了,還要加上‘功課不充,出納不明這兩條。這六最齊出,罷免了兩縣縣令,縣丞,主薄,錄事,縣尉……京畿兩縣主官一掃而空,縣政可以說徹底停滯。事涉京畿重地,吏部費盡心機挑選恪勤恭勉的有為之官,充任京畿,為的就是去歲災荒之年的慘劇不再出現。如今萬年縣尚未赴任。新任長安縣就再遭彈劾,陛下,此為臣之過矣。”

    長孫無忌裝模作樣的俯身叩首認罪,李二郎將群臣神色盡收眼底,嘴角笑容一閃而沒,沉聲問道:“新任長安縣到任多久了?”

    不等旁人說話,長孫無忌起身答道:“回稟陛下,到任已滿一月。”

    “方才一月,眾屬官都配齊了嗎?”

    “尚未,眼下隻有錄事和縣尉在職。”

    “為何還未把屬官配齊。”

    “人員選擇上有些爭執,臣也在竭盡所能挑選能吏以充京畿。故而……”

    “上任不過一月,屬官不齊,禦史台是如何判定其人不能勝任職司的?”李二郎抬頭看向禦史大夫,語氣漠然,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禦史大夫佁然不懼回視皇帝:“陛下,見微可以知著,長安縣雖到任不久,然而就在這一月之間,市司依然不寧,甚至鬧出酒樓被砸,坊門封閉,民心騷亂,流言四起的情況。而在其親管的縣衙之內,也鬧出了匪人越獄,牢房被破而無人發現這等聞所未聞的蠢事!試問自己辦公的縣衙都鬧出亂子的主官,如何管理京畿重地!”

    李二郎默然明了,他們還是衝著李洛雲去的,卻拿一個小小的長安縣令做文章。可是他們應該不知道內中緣由,為何抓住李洛雲之事不放?“吏部尚書,你對此有何話說?”

    “是非曲直,自有公論。臣無言為提其辯解,既然禦史大夫言辭鑿鑿,倒不如讓長安縣自己去解釋。若果真如大夫所言,臣請陛下賜臣選賢不明,舉薦不當之罪。”長孫無忌雖然年輕卻圓滑老練,一發現對方矛頭所指,立刻將自己撇清,同時給皇帝使了個顏色:靜觀其變。

    既然不知道這幫人到底為何抓住李洛雲之事不放,不如先安靜的看他們作為,隻有知道了對方的目的,才好排兵布陣,針鋒相對。朝堂紛爭一如戰場對陣。話語如刀,見血不留痕。

    與此同時,紅拂帶著莫名其妙跟來的程知節到了青雲觀拜訪孫思邈。對觀門外一眾或明或暗的盯梢目光視而不見。紅拂俏立觀門前,由部曲上前敲門遞帖,斂眉靜待。程知節這才發覺自己跟在一旁好不尷尬,想走又按耐不住心中好奇,騎在馬上,徘徊不絕。直到道童開門欠身施禮答話。

    “孫道長不在?難道入宮去了?”

    “道長今日並未入宮。而是一大早出城去終南山采藥去了。臨行曾有交代,今日許是難以趕回。”

    紅拂撅眉不語,心中猜測孫道長這是在躲自己還是他人。眼角餘光看看這往日香火冷清的青雲觀外突然熱鬧起來的長街,心中冷笑。這些世家的狗鼻子果然靈光。正想著,一片影子遮過來,抬頭隻見程知節騎在馬上俯身問道:“嫂夫人,孫道長不在,我們再去哪兒?”

    紅拂瞪了程知節一眼,轉身上了軒車。車簾垂下,才聽紅拂的聲音說道:“孫道長方外之人不惹俗世,看來是不想趟這個渾水了。回府,靜觀其變。程知節,你該幹嘛幹嘛去吧!別跟著姑奶奶我!”

    不久之後,苗縣令奉命入宮。衛國公府大門再次緊閉,程知節遊蕩一圈換了官服去了太極宮,打著巡視宮防的名義往玄武門溜達。而終南山上,一道魁梧高大的白色身影攔在了孫思邈進山的路上。

    孫思邈努力抬頭仰視著那背對太陽的麵孔,卻隻能看到其腰上掛的四個大小不一的碧玉葫蘆。默然相對許久,孫思邈晃了晃僵硬的脖頸,低頭整理衣冠,躬身拜道:“貧道孫思邈,見過道友,不知道友攔住貧道所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