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陰沉沉的，剛過申時，甘露殿總管太監就招呼著小奴們掌燈。陛下和兩位大人還在殿上議事呢。

    “你是說，朝廷還欠著李家人一百石糧食？什麽時候的事？”李二郎一心二用，邊批閱著奏章，邊聽內侍匯報長安縣衙審案的結果。

    “是。苗縣令親口承認此事。說是去歲大旱，苗縣令在周至任上時，親筆畫押借來的。”

    “哦？原來如此。”長裙無忌置筆一笑說道：“原來苗正則的考評優異是這麽來的。難怪他如此維護那李洛雲。”

    房玄齡也放下卷宗開口道：“雖說如此，然而去歲那種境況，還能慷慨借糧出來，已是不易。這李家倒也算是積善之家了。”

    李二郎點了點頭此舉確實讓他對霸下營的印象有些改變，原來不是一群嗜血敢殺暴民。“那最後是怎麽定的？韋家要了多少賠償？”

    內侍俯身稟報道：“韋家最後沒要。苗縣令給屬下衙役要了沒人十貫的補償，最後共計三百八十五貫，由衛國公夫人一次結清了。”

    “衛國公……”李二郎皺了皺眉，沒有追問，轉而問道：“那李洛雲呢？挨了板子了？”

    “是，奴婢看著行刑的。然後送回了西內苑，現在安置於棲虎澗附近的雜房內。”沒事說完抬眼偷瞧皇帝神色，略一猶豫繼續說道：“奴婢安排了一個小奴給李公子上藥，暫且照顧。”

    李二郎對內侍的自作主張並無不悅，隻是隨意的頷首表示知道：“嗯，差事辦的不錯，下去歇著吧。”

    “謝陛下，奴婢惶恐，奴婢告退。”內侍受寵若驚，誠惶誠恐的叩頭告退。

    長孫無忌轉頭看殿外天色已然不見天光，再看殿上銅壺低漏報的時辰，隨口說道：“時辰不早了，盧國公還沒把他兒子抓回來啊？”

    房玄齡眉頭微皺撇了長孫無忌一眼，再看皇帝神色平靜，並無不耐，遂笑嗬嗬地為程知節解圍道：“不是來說了程家兩子今日不當值。年輕人四處耍樂，京城這麽大，除非盧國公帶兵去搜，否則哪有那麽快找到的，左右並非大事，案子也結了。我看讓盧國公自己教訓一番也就是了。”

    “哼，玄齡你別想著給老程求情。他教子不嚴，豈是光罰他兩個兒子就能了得。”說著李二郎有想起‘不肖乃父’的李洛雲，還有光被太傅告狀的太子……心中火氣，恨聲罵道：“虎父犬子！朕這滿朝公卿個個都是人傑！怎麽就沒教出來幾個有出息的兒子？小小年紀就不思進取，玩物喪誌！父輩拚下的基業還怎麽指望他們守住！”

    長孫無忌一驚，這話中已經透露出對太子的不滿，這可不是小事！陛下這幾天是怎麽了？心中念頭急轉，剛欲開口為太子開解一番。殿外咚咚咚傳來一陣慌亂的急促的腳步聲。長孫無忌還以為是程知節來了，轉頭一看卻見一個滿頭大汗的太監慌張的搶進殿來。

    “何事如此慌張？”

    那太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線顫抖驚恐萬狀的說道：“陛下，紀王，蜀王，越王，趙王，午後在書房突發高熱！”

    “什麽？！”李二郎不可置信的站了起來，怎麽會有四個皇子突然同時生病，正要追問，誰知那太監竟還沒說完！

    “長樂公主，巴陵公主，臨川公主，蘭陵公主，安康公主，城陽公主，高陽公主，還有小公主……”

    “公主們都怎麽了？！”李二郎聽著兒女的名字一個個從太監嘴裏說出來，聲音已然顫動。

    “公主們與諸皇子一樣，突發高熱，渾身乏力，虛弱難起。而小公主……小公主已然昏迷不醒……”太監顫聲說完，五體投地的趴在地上，抖似篩糠，恐懼已極。

    李二郎驚怒之下一躍而過案幾，兩步跨到太監身前，一把將其拽起，疾言厲色狠聲問道：“到底出了何事！？為何會突然發病！太醫呢？小公主怎麽樣了？！”

    “太醫院眾太醫皆已入宮，皇後娘娘也請了甄太常，隻是……病因不明，群醫束手……”

    “哎——！”李二郎狠狠將其擲在地上，頭也不回，疾步離去。長孫無忌與房玄齡這才從驚愕中反應過來，趕忙追了出去。及到殿外，已經隻見皇帝背影。再扭頭時，恰見程知節闊步而來，身後跟著赤膊上身，做負荊請罪狀的兩個兒子。

    “長孫大人若是方便，不妨去皇後那裏看看小公主。我去轉告盧國公。此事蹊蹺，若隻限於宮廷尚可以控製。怕隻怕是有惡疫傳播，恐波及整個京城。我會提醒盧國公先在暗中觀察京中動靜，待太醫們確定情況，再做處置。”房玄齡心思活絡，立刻做出安排，暗示長孫無忌一定要提醒陛下壓住消息，控製流言傳出。

    “有勞房兄。我這就去立正殿探聽情況。”長孫無忌拱手一禮，轉身匆匆離去。

    房玄齡目送長孫無忌離去，仰頭看著昏沉陰暗的天色，長歎一聲：“多事之秋，願上天保佑我大唐……”言罷，迎著程知節而去。不久之後，程知節攜光著膀子的二子，快馬加鞭，趕回衙門。

    李洛雲獨自穿林而過，來到棲虎澗前。兩頭老虎嗅到氣味，從洞裏探出頭來，李洛雲對二虎點點頭，又四處探看一番，最後仰頭望天，雲層越來越厚，金烏西落，天色更加陰沉。眉頭乍緊還舒，輕歎一聲：“希望明日就能雲散天晴吧……”擺擺手轉身離去，“白猿和雍和……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

    長安的風乍起，程處亮，程處默兩兄弟召回屬下親將，領將軍府密令，親率衛隊，褪去官服，巡查長安萬年兩縣一百零八坊！左領軍大將軍程知節一身玄色罩袍掩住全副甲胄。手持皇帝親筆的宮禁手敕，悄然坐鎮金吾衛衙門，靜待回報。

    “但願是房大人多心了……”

    天黑的愈發早了，閉門鼓依舊卡著時辰敲響，行人匆匆，各歸各家，一切似乎都與往日並無不同。直到宮門落鎖，城門盡閉，返回暗查隊伍都是並無異常的回報。程知節不動聲色的揮散眾將官，心中亦是暗暗鬆了口氣。起身四處走走，活動一下緊繃的身體。抻著臂膀走到門前，抬眼望見程處默步履匆匆的走來，身後還跟著滿麵焦急神色的程府管事。程知節心中咯噔一下，頓覺不妙。心中安慰自己可能是夫人找自己有事，腳下卻是不由自主迎著走了過去。

    “出了何事？”

    程處默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剛要開口，老管事已經焦急的搶先說道：“老爺，小公子午後突然高燒不退，夫人遍請城中名醫，湯藥喝了許多，可不見效果。夫人無法，派小人來找老爺，延請禦醫……”

    “處弼？”程知節愣了一下，不等老管事說完一把抓住其衣領，將其拽到跟前，語氣略帶驚慌的問道：“大夫可說了是什麽病？！處弼怎麽樣了？可是全身泛紅，滾燙？！”

    “老爺怎麽知道……”老管事驚詫不已，可程知節的臉色驟變，嚇得他不敢再問。

    程知節扔下老管事轉頭盯著長子，顫聲問道：“為何這麽晚才回來？城中怎麽樣了？可有異常？”

    程處默被老爹的臉色嚇了一跳，老老實實的稟報道：“初看並無異常。可是兒子特意走訪了幾家藥坊醫館，大夫幾乎全都出診了，詢問藥鋪夥計說，今日午後有去抓退燒藥的人突然變多。我在崇賢坊逗留至宵禁，犯禁出行者漸多，幾乎全是為了找大夫的！這些人無一例外，皆是家中幼兒高燒不退！”

    程知節神情漸漸凝重。最糟糕的情況出現了，不論是否是瘟疫，京畿重地，天子腳下，都必須盡快處理！一個不好，就是傾覆之禍！

    “處默！即刻召回所有衛士，嚴守各處城防要地！沒有陛下敕令不得輕出！”

    “諾！”

    “我即刻入宮稟報右仆射！”話音未落，程知節已經大步流星的走了。

    老管事不知發生了何事，眼見老爺要走，立刻從地上爬起來喊道：“老爺，老爺！小公子怎麽辦？您不能不管啊！”

    程知節腳步一頓，頭也不回，語調冷硬的說道：“禦醫都已入宮……讓夫人照顧好處弼，能不能熬過這一關，就看他自己了！”說完剛走兩步，突然想起什麽，轉身對程處默問道：“老二還沒回來，等他回來讓他去青雲觀守著，若是孫道長有消息，即刻帶進宮來，不得有誤！”

    “諾，父親放心！”程處默再抬頭時已經不見父親背影。正要去傳令，轉身看到老管事還愣忡在那。想了想上前說道：“程叔，我安排人送你回府。你回去告訴母親，京中恐生霍亂，回去後即刻緊閉府門，不要外出！小弟……小弟就拜托母親了……”

    霍亂已生，毫無預兆，卻來勢洶洶！今夜的長安恐怕是風暴來前最後的平靜之夜了。盡管，那黑夜中已有無數人家，在為幼兒心焦。現在他們還隻認為隻是自家孩子偶然染病，待到明日天亮，城門一開，他們就會發現原來遭受病痛的孩子還有那麽多……可惜，這帶不來絲毫安慰，隻會帶給他們……恐慌……

    太極宮中燈火不息，從城樓望去，可見那燈火闌珊處，人影憧憧穿梭往來，竟比白日間還要忙碌。然而西內苑依舊早早的漆黑一片。沒有貴人居住的宮殿，與冷宮無異。李洛雲沒有自己的房舍床鋪，沒人給他安排，他也不願去與人混住一鋪，所以隻好獨自窩在獸苑旁的雜房中。秋夜露重涼寒，洛雲瑟縮在草垛中，輾轉難眠。

    夜深不知時辰，一道黑影悄無聲息的推開了房門。寒風吹進，李洛雲一個哆嗦凍醒了，睜眼看去木門重新掩回，朦朧中那黑影掠過堆在地上的雜物，未等洛雲反應過來，隻覺一團柔軟的溫暖將他包圍環繞。洛雲緩緩融進那黑影之中，臉上神色舒緩，緊縮的身體也舒展開來。

    小幽回來了，洛雲擔憂的心終於放下。閉著眼睛摸索出小幽脖子上掛的葫蘆，摘下湊唇淺飲一口，頓覺神清氣爽，一股暖流從凍僵的身體裏流淌，翻了個身躺好，滿足的呻吟一聲。李洛雲咂麽咂麽嘴，略一回味，突然眉頭微皺，睜開眼：“怎麽換了一種酒……”

    終南山中，孫思邈仰躺在草席上，兩頰微紅，兩眼緊閉，正在呼呼大睡。身邊放著足足五個酒葫蘆。看其身處之山洞外側，巨大的白色身影，盤坐一旁，默默注視著孫思邈。倏然間，洞外林中傳來落地聲。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堵在洞口的白猿側耳傾聽，緩緩起身，看了熟睡的孫思邈一眼，迎了出去。

    洞外，雲層籠罩在京城之上，終南山上烏雲略顯稀薄，由現月光。白猿站在洞口望著腳步聲來處。兩道身影緩緩走出密林，站在了月光下。白色的皮毛在月光下呈現出耀眼的銀色，元梧白泱夫婦倆麵對洞口的白猿，躬身俯首。白猿的目光冷漠的看著夫婦倆，一動不動。空氣似有凝固，直到幼小的雍和跳進了場中在白猿麵前耀武揚威。

    隨即，白猿抬起巨掌將其排進了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