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內燈火通明，宮內侍們端著一盆盆剛從井裏打出來的冰涼井水，往返於寢殿和水井之間。一塊塊浸過井水的巾帕在婢女手中傳遞往來。婢女們的手指早已凍的麻木，可這冰冷的巾帕蓋在幾位公主的額上，不過片刻就變得溫熱。皇後娘娘與麽麽們手忙腳亂的交替換著幾位公主身上的巾帕，隻為那片刻的清涼能讓公主們稍覺舒適。

    長孫皇後忙碌之中抬起頭舒了口氣，旁邊的婢女趕忙上前用手帕拭去皇後娘娘臉上汗水。長孫皇後搖搖頭，盯著宮女問道：“甄太常與太醫們還沒商量出一個辦法嗎？”

    宮女緊張的搖搖頭，解釋道：“陛下與甄太常剛從韋貴妃宮裏出來，正往楊妃那去看趙王。”

    長孫皇後無奈的搖搖頭，看著並排躺在榻上的三個女兒，祈求三清保佑。小公主突然啼哭起來，皇後一驚，趕忙從榻邊繞過，抱起小公主輕輕拍打，奶娘湊過來查看，撩開小公主腿上錦被，探手進去一摸，跟被燙了一樣趕忙縮回手，驚慌的對皇後說：“娘娘，小公主身上更熱了！”

    長孫皇後聞言垂首以額想抵，也是一觸即開，聲音已是抑製不住地慌亂：“快！快！拿涼帕來！”輕輕的將小公主放在榻上，手忙腳亂的把包裹的錦被掀開，再也顧不得什麽著涼受風了，抓過涼帕就往小公主通紅的身上抹。剛換了兩塊帕子，小公主突然止住了哭泣，沒了生息。一向淡定從容的長孫皇後再也抑製不住，眼眸中淚水打轉，輕伏在榻上，湊在小公主耳旁顫抖著呼喚：“兕子，兕子你睜開眼看看娘親，小兕子……”

    奶娘忍不住哽咽，宮女驚慌的對外呼喊：“太醫！快叫太醫！”

    一個老太醫腳步慌亂的提著藥箱跑進來，顧不得行禮，跪在榻旁伸手握住小公主手腕，小心翼翼地把著脈。幾息之後又伸指探小公主鼻息，查看眼珠，隨即抬頭對皇後稟報道：“娘娘稍安，小公主仍有脈息，生命暫且無礙，隻是高熱以至昏迷。”

    長孫皇後哪裏還能安心，焦灼不安的問道：“難道還沒有退燒的辦法嗎？”語氣已經十分不滿。

    太醫頓首拜倒，惶恐的說：“臣無能，臣等試了幾個藥方，皆都無效。臣等無能，眼下隻能等甄太常與院正巡診各位皇子回來，再商量還能有什麽辦法。眼下……眼下隻能盡量給小公主控製體溫不要再升高了……”

    長孫皇後無言的搖搖頭，不再理會那太醫。垂首看到小兕子的手無意識的抓握著，心疼的握住其滾燙的小手貼在臉頰，淚水滴落在小兕子臉上，未等淚水滑落竟已化作淚痕凝在臉側。長孫皇後癡癡的盯著那滴淚痕，臉頰處的滾燙卻讓其心中越來越冷，透出無力與絕望。

    “娘親……娘……親……麗兒……好熱……”長樂無力的呻吟傳來。長孫皇後驚醒過來，將小兕子交給奶娘又去看長樂。李麗質的小臉也是紅彤彤的，眼皮微抬，毫無焦點的睜著。長孫皇後接過一張涼帕擦在長樂的臉上，涼帕抹過，那異樣潮紅才能稍稍褪去幾分。“麗質，麗質你要堅持住啊！”

    可是李麗質隻是無意識的偶爾呻吟幾聲，卻根本無法回應憂心焦灼的母親。長孫皇後心痛不已，憐惜的看著女兒。如今唯一能稍作安慰的隻有他的幾個兒子都還沒有發病。婢女見長孫皇後擰帕的手都在顫抖無力，趕忙接過帕子，替下皇後。長孫皇後無力的頹坐在地，深深的喘了幾口氣。轉頭又去看高陽情況，卻發現高陽蜷縮在角落，並不像長樂那般舒展著身體躺著。幾個宮女隻在其額頭換著涼帕，並不擦身，下意識以為宮俾懈怠，不悅的皺眉，撐著榻起身走了過去。

    “高陽怎樣了？”

    宮女緊張的俯身：“娘娘，公主的體溫並無變化。”

    “沒有變化？！”長孫皇後聞言一愣，趕忙屈身查看。隻見高陽瘦小的身軀如貓兒一樣蜷著，臉色雖也潮紅，但高陽的呼吸依舊平穩並無異樣。長孫皇後心中詫異，繼而心感安慰，伸手想要把高陽的身子扳正。卻發現高陽緊緊的繃著身子，十分抗拒。宮女見狀連忙解釋道：“娘娘，公主抱著葫蘆怎麽也不肯撒手，奴婢也沒有辦法。”

    “葫蘆？”長孫皇後一愣，轉瞬想起一物，轉頭看向榻旁，果然發現自己親自收放的青玉葫蘆不見了。再看高陽懷中，那手臂間緊緊的環抱中露出的正是那青玉葫蘆！長孫皇後心中一驚繼而一喜，深處一指去碰那葫蘆。觸手竟覺冰涼，渾不似往日她握著時手感溫熱。長孫皇後略一思忱，繼而明了。這寶貝葫蘆被用來裝那神奇的藥酒果然並非凡品。她體弱虛寒，手腳經常冰涼，故而觸之溫熱。而陛下卻說觸之如玉，高陽渾身滾燙觸之卻又冰涼。想來無論外麵是寒冬酷暑，其都會隨之變化調整，絲毫不會影響葫蘆中所裝藥酒。

    若是藥酒還有，說不定還有奇效，可惜……長孫皇後遺憾的搖搖頭，繼而想起李洛雲。半晌卻又搖頭自語：“他被囚幾日，都沒人見過他帶著葫蘆，想來他也沒有帶在身邊……可惜……”

    “娘娘！不好了！小公主不好了！”奶娘驚恐的呼喊聲打斷了長孫皇後的思緒，稍一回神立刻快步跑了過去。隻見奶娘攤開的手掌上平躺著一縷枯黃的發絲。長孫皇後看著那縷頭發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慌忙蹲下去看小兕子，隻見小兕子頭上原本柔嫩的幾縷發絲，竟是都已變得枯黃，手指輕輕一碰，就斷落飄下。

    長孫皇後顫抖著雙手想摸又不敢摸，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女兒慢慢枯萎，她的生命才剛剛開始啊！長孫皇後再也堅持不住，伏在小兕子身上崩潰而泣。奶娘和宮女一見皇後娘娘如此更是慌張，束手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長孫皇後哭了幾聲猛然驚醒，顧不得起身，跪在榻上，手腳並用的爬到高陽身旁，探手入懷就欲拽出青玉葫蘆。高陽公主下意識的反抗，緊緊抱住葫蘆，左右掙紮。長孫皇後拽了幾下拽不出來，不由加了幾分力氣，高陽在無意識當中弱小的身軀如何能抵的過大人的力氣。胳膊被扒開，青玉葫蘆被抽了出來。

    長孫皇後握著冰涼的青玉葫蘆，歡喜的就欲轉身去給小兕子。驀然聽見哭泣聲，轉眼一看高陽經過剛才一番掙紮清醒過來，如同被奪去心愛之物的孩子，淚眼婆娑的望著長孫皇後，癡癡的喚著娘親。長孫皇後看著高陽可憐的小臉，淚水止不住的流。左右都是她的骨肉，放棄哪個能讓她舍得！可葫蘆隻有一個，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選？蒼天啊，你有什麽懲罰請施於我身，放過我的孩子吧！

    “娘親——”

    “皇後娘娘，小公主——”

    “娘娘——”

    長孫皇後茫然不知所措的現在三個女兒中間，無助的恐懼籠罩著自己，宮俾們焦急的呼喊聲吵得她頭痛欲裂，身子禁不住的顫抖，搖搖欲墜似乎隨時會倒下。“我要撐下去！撐下去才有希望！暗暗咬破舌尖，痛疼讓她清醒過來。當年陛下征戰在外，她獨自在家養育兒女，多麽艱難的時刻都撐過來了！如今她已是大唐皇後，她一定能救自己的三個孩子！

    咽下口中腥鹹的血，長孫皇後振奮精神，拭去淚水，俯身將青玉葫蘆塞回高陽懷中，溫柔的笑著說：“高陽乖，不哭，會沒事的。娘親向你保證，會沒事的！睡吧，睡一覺就好了。麗質姐姐也很難受，高陽你能抱著姐姐一起睡嗎？”

    高陽公主小臉上掛著淚珠，緊緊的抱著葫蘆，可憐巴巴的點頭。長孫皇後欣慰的笑笑，俯身費力的抱起高陽，緩緩的挪到長樂身邊。小高陽看著姐姐難受的樣子，忍不住伸手去摸長樂。長孫皇後放下高陽，將長樂褻衣解開，幫其翻身，將高陽攬在懷中。高陽懂事的將青玉葫蘆捧在身前，盡力的貼近姐姐。

    長孫皇後看著姐妹倆抱在一起的樣子，寬慰的笑了。輕柔的拍打著高陽，哄她閉上眼睡覺。待高陽眼睛合上，長孫皇後輕輕起身離榻，轉身提裙而奔。從奶娘手中一把搶過小兕子，扯過一條錦被將其裹住抱在懷中，不及吩咐拔腿就走。邊小跑著出殿，邊急聲命令道：“傳輦！即刻！馬上！”

    “娘娘您要去哪？！”

    “你們照顧好兩位公主，不用跟著！陛下若來，就說我去了西內苑！”

    話音未落，長孫皇後已然跑出殿去，宮女一陣混亂，竟連個掌燈的婢女都沒跟上。管事女官匆忙吩咐了兩個婢女提燈去追。步輦事先未曾準備，深更半夜要抬出來還得有一會兒，而皇後娘娘顯然一刻也等不得了。

    宮城另一邊，皇帝的禦輦架在八個力士的肩膀上，飛快的穿梭在內宮林苑中。雖然八抬的禦輦本身設計就十分平穩，可禁不住八個力士健步如飛，帶的步輦也跟著顫顫悠悠。坐在上麵的甄太常不得不緊緊抓住扶手，小心翼翼的擔心自己晃悠下去。頭一次享受這等待遇，可這體驗實在不好。無奈皇帝本人大步流星的頭前開道，八個力士怎能不賣力追趕。再看看步輦後麵跑的氣喘籲籲的太醫們，甄太常也隻能道聲慚愧。心中卻在不停琢磨皇子們奇怪的病症。可思緒總是不由想起入宮時碰到袁天罡時，其所言怪論：

    “病從天上來，禍從宮中出。孫道友入山不歸，甄太常若為明哲保身，該當推辭不至。然貧道素知太常仁人之心，一定會來。甄太常且勉力一試。對了，宮中內庫各方進貢的玉石頗多，該用時就都拿出來吧……”

    同是修道之人，雖說甄太常醉心醫術，於方術，相術隻是略有涉獵。可他對於袁天罡在相術，星象，風鑒之上的本事，他是早有耳聞的。在此非常之時說此非常之語，必然不會是無的放矢。玉石？要怎麽用？入藥還是……

    “剛剛過去的是誰？”隊伍突然停下，皇帝皺眉看著那個步輦消失在拐角處，心想這是何人深夜出行。聽到皇帝發問，隨行的一個衛士立刻追了過去，片刻後返回稟報道：“陛下，那是皇後的步輦。他們在追皇後娘娘，據說皇後娘娘往西內苑去了。”

    “西內苑？”李二郎皺眉點了點頭心中止不住的疑惑。卻聽那衛士接著說道：“那力士還說……說娘娘是抱著小公主一起走的。”

    “小公主？兕子？！”李二郎立刻意識到不妙，明達肯定是出事了，否則皇後絕不會如此焦急無措的冒冒失失去西內苑。盡管十分憂心小兕子的情況，可眼下由不得他厚此薄彼！

    “叔寶！”

    “末將在！”李二郎身側一員大將拱手應命。

    “拿著朕的手敕，去給皇後引路開道！事畢護送她返回。記住！以皇後的安危為先！”

    “諾！末將領命！”秦叔寶帶著兩個屬下離隊而去。李二郎雙拳緊握，指甲掐進肉裏，努力的壓住心中憋悶的怒火，扭頭繼續前行，去看望下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