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攜功換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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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銅壺的水又滴過了一個時辰。寅時的更鼓宣告著黎明即將到來。然而往日應當微曦的天空因為烏雲的遮蔽,依舊昏暗,更顯陰冷。吹過京城的風似乎一陣冷似一陣,可是城中的許多人卻忘卻了這份寒冷。有的身體如被火烤,有的憂心如焚,兩者都在承受著煎熬。這就是雍和的火毒。

    甘露殿中,左右仆射,三省堂官,六部尚書。還有武衛,驍衛,金吾衛的將領,皆以齊至。這規模已經達到小朝會的程度了。除了房玄齡與長孫無忌,其餘官員並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他們是被程處亮從被窩裏拉起來後,直接帶過來的。有的甚至以為自己被綁架了!直到齊集甘露殿才意識到一定是出大事了。

    就在眾臣竊竊私語,房玄齡與長孫無忌愁眉深鎖時,李二郎大步流星的從後殿走來,身後還跟著頂盔貫甲的程知節。李二郎已經換了一條腰帶,走到主位掀袍而坐。內侍端來一盞熱氣騰騰的羊肉羹,放在案幾上。李二郎端起來略吹兩下熱氣,就仰脖一氣兒灌了進去。熱湯下肚,舒服的吐出口氣。隨手擲下白瓷金花盞,指著房玄齡說道:“房卿,把情況跟他們說說。”

    “諾。”房玄齡拱手應諾,轉身麵對眾臣,沉聲說道:“諸位同僚,事發突然。我想諸位家中也已出現苗頭,隻是還無人在意。就在今日午後,一種風邪疫病突然在城中出現。染病者全身赤紅,散發高熱,且體熱持續增高,難以抑製。疫病凶猛,皇宮之中,僅陛下子女就有近十位殿下染疫。而據王總管所言,宮中少年宦奴幾乎無一幸免。至於京城之中,染病者尚無法計數。”

    “怎會突然如此?!”

    “啊!我那孫兒說是風寒發熱,難道也?”

    “消息確實嗎?!”

    “連宮中幾位殿下都不能幸免,這疫病由何而來?”

    “禦醫呢?難道沒有用藥嗎!”

    甘露殿中如被投入了火星的幹柴,瞬間就喧鬧起來。十幾位紫袍金袋的朝廷重臣,圍著房玄齡急聲盤問不休,換來的隻有房相不停的搖頭。群臣得不到答案,彼此議論紛紛,心情漸漸焦灼,議論聲變為爭吵,沸聲繞梁,喧鬧於外。

    李二郎的臉上陰寒的仿佛要凝出一層冰霜,側頭撇眼示意程知節。程知節會意,手搭上腰間障刀。打眼一掃四周,悄聲橫移一步,眼睛瞄著銅鶴曲頸香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手抽刀而出,刀光在空中轉了一圈,如雷霆落下,左下斜劈!鶴頸無聲而斷,鏘啷一聲砸在地上。

    群臣循聲看去,隨即默聲,偷瞧皇帝神色,不由重新列隊,垂手而立。

    “感謝這黑夜吧,否則這京城恐怕會比這甘露殿喧鬧百倍,千倍,萬倍!”沉聲說完李二郎再也壓抑不住徹夜焦慮產生的心火,抓起麵前的白瓷金花盞狠狠地砸在了地上,燭光下,金花四濺。“朕一夜未眠,召爾等來,不是為了聽你們吵架的!”

    眾臣惶恐,感受到皇帝的怒火,顧不得滿地的碎渣,紛紛跪地俯首:“臣等失儀,請陛下恕罪。”

    李二郎深深的呼出一口氣,緩聲說道:“感謝這夜晚吧,讓大部分百姓察覺不到實情。否則民情沸騰,流言四起,不得安睡的就不隻是朕了。”

    “是臣等無能……”

    “無用的廢話就不要再說了。再過一個時辰,夜盡天明,晨鍾更鼓一響,京城一百餘坊市大門洞開。百姓就會發現,原來生病的不止是自家孩子。到時朝廷要如何安撫百姓,穩定民心,諸位就在這一個時辰裏拿出個對策,擬出個章程!”李二郎目光炯炯環視跪在腳下的紫袍大臣,斬釘截鐵的說道:“京城,絕不能亂!”

    “諾!”

    “既然清楚了,就都起來吧。無忌,你把這疫病詳情說與眾卿。”

    長孫無忌一直心事重重,聽到召喚愣了一會兒才拱手說道:“諸位,甄太常與眾位禦醫尚在忙碌,就由我簡略說明一下這疫病的情況。”略一停頓,繼而介紹道:“此次疫病,甄太常判斷其為風邪外感。其勢洶洶,染疫者發作極快,甚是突然。像紀王殿下,當時正在暖閣中休息,侍女不過打盆水的功夫,紀王已經臉色潮紅,暈沉輾轉。此疫病發作症狀為全身赤紅,發熱,且體溫持續上升,如中火毒。且經禦醫診斷,此惡疫染於外感,發於表裏,攻其內俯。卻不能及時控製體溫,輕則內俯受損,病痛纏身;或傷人神智,從此混沌一生。而重者……”

    “重者如何?”

    長孫無忌覷眼看著說話的左仆射,沉聲說道:“若不能及時控製火毒蔓延生長,重者將五內俱焚而死!”

    “五內俱焚?!”

    “怎會如此?!”

    許是這話太過聳人聽聞,群臣一時又吵嚷起來。長孫無忌目視房玄齡,示意他來解釋。房玄齡上前一步,朗聲壓過群臣議論:“諸位,甄太常與諸位禦醫之所以未到。就是因為來前王總管接到屬下稟報。患病的宦奴中已有三人死亡。據報死者全身幹枯皸裂如被火烤,血液幹竭,內腑……幹竭。”

    大殿之上,一時無聲。唯有死亡,才能讓人感到恐懼。而至親之人承受的死亡威脅,則是最讓人牽掛的。李二郎麵無表情的看著群臣,心中卻在掛念著他的小兕子。“李洛雲……你救了麗質,治好了皇後的病,若是你能再救朕的兒女一次,朕許你李家一世榮華!”

    天空微曦,模糊可見雲層翻滾湧動,如同清明渠的水,似在流淌。

    秦瓊手搭刀柄,肅立在獸苑林外。秋風蕭瑟,透著陰寒。吹進鎧甲的縫隙,紮在身上,身上的舊傷都開始陣陣作痛。可是秦瓊依舊昂首挺立,神情專注的站著。搭在刀柄上的手緊了又送,內心猶豫不定。長孫皇後獨自進去已經有一陣了,不論這獸苑住著哪位高人,總該有些動靜傳出才對。

    驀然間,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從林中響起。哭聲初始尚十分微弱,漸漸響亮有力。聽到這哭聲,秦瓊先是一驚,繼而反應過來,長舒了一口氣。隨駕而來的宮女驚呼出聲,喜極而泣。又過了一會兒,哭聲漸漸止歇。而長孫皇後依舊沒有出現,秦瓊的心不由再次懸了起來。

    獸苑雜房前,長孫皇後跪坐在地上,懷抱著小兕子,輕輕的哼著小曲哄睡。小兕子的膚色已經恢複正常,小臉又變得白嫩細膩。隻是在額頭眉心處,多出了一個淺淺的紅色印記,如同被點上了一顆朱砂痣。

    李洛雲靜靜地看著小兕子慢慢睡去,兩個小手抱著比她身子小不了多少的青玉葫蘆,睡的香甜。突然自嘲的一笑。

    “李公子?”

    “娘娘,洛雲隻是突然想起自己最初把猴兒酒交給孫道長,就是希望能用它治好娘娘與小公主的身體,免受病痛折磨。”

    “哦?”

    “隻是沒想到,最終還是讓娘娘與小公主受了這麽大的罪……”李洛雲搖頭歎息:“京城一行,洛雲真是……步步皆錯,還惹了這麽多麻煩,牽累了那麽多人……”

    長孫皇後以為李洛雲說的是他湛露樓鬧事,及後來牽累李家人進京四處求告之事,故而寬慰道:“你尚未及冠,少年人偶而行事孟浪,隻要知錯能改,沒有人會責怪你的。陛下之所以把你安排在此,也是念你父親忠勇,母親慷慨大義。對你抱有期許,所以才略施懲戒。”

    李洛雲知道雍和之事無法解釋,隻是恭謹的聆聽教誨,並無多言。長孫皇後心中還牽掛著另兩個女兒,也無心在此情此景與李洛雲敘談。遂抱著小兕子需要起身,可身體剛一用力,猛然間一陣頭暈目眩襲來,渾身無力的摔倒在地。李洛雲眼疾手快,一把拖住了小兕子,再看長孫皇後,躺在地上,兩眼微睜,已然沒了神采。李洛雲一驚,輕喚兩聲,長孫皇後口中呢喃,不知所語。李洛雲無法,隻好拿過葫蘆喂給長孫皇後。

    誰知酒液方一沾唇,長孫皇後猛然驚醒過來,緊叩牙關不肯再喝。

    “不行……不能浪費。我……沒事……麗質她們……都還等著這酒……救命……”

    “什麽?長樂公主也中了火毒?”

    “不止是麗質……陛下的兒女好多都……還有宮外……”長孫皇後掙紮著爬起來,李洛雲一手抱著小兕子,一手用肩膀撐起了長孫皇後。

    看著長孫皇後蒼白的臉色,李洛雲不由勸道:“不管有用沒用,娘娘還是喝一口吧。您太虛弱了,若是連您也病倒了,小公主怎麽辦?”

    長孫皇後抬了抬手隻覺渾身無力,頭更是一陣陣發暈。不由狠咬舌尖,提振精神。李洛雲看得心痛不已,顧不上尊卑儀禮,舉著葫蘆硬懟進皇後口中讓她喝。皇後無力推搡,隻得張口飲下,也是淺嚐輒止。

    伸手接過小兕子,李洛雲主動把青玉葫蘆又塞回了小公主懷中。長孫皇後目視李洛雲莊重的開口說道:“李公子,我暫借你這青玉葫蘆一用,救我兒姓名。若你能救回幾位殿下,我以大唐皇後之名保證,此生必報答於你。你有什麽願望,隻要不違律法,不悖人倫,我一定竭盡所能做到。”說完長孫皇後靜靜注視著李洛雲,原本因虛弱而略微佝僂的脊背緩緩挺直,大唐皇後的尊嚴其勢油然而生。

    李洛雲保持著半跪在地的姿勢,昂首仰視著長孫皇後默然片刻,視線移到青玉葫蘆上,聲音平靜如在闡述他人之事:“青玉葫蘆和猴兒酒皆為長輩所賜,並非洛雲之物。洛雲貿然將其許人已是不對。幸而能救人性命,想來長輩能夠原諒。可若因其救人,而貪占救人之功,洛雲實不敢為。”說著李洛雲頓首一禮,繼續說道:“但洛雲卻有一事欲求皇後娘娘恩典。還望娘娘念在洛雲父母於國有功的份上,開釋恩典。”

    長孫皇後目光平靜,內心卻深覺這李洛雲思維與眾不同。不過,不論其怎麽說,她既然有言在先,不論洛雲開口要什麽,她都會盡力滿足,不論洛雲用什麽理由來求懇。“以你父母鑲住開國之功,你父親若非自行離去,封個開國縣南的爵位是綽綽有餘。”頓了一下長孫皇後又補充說道:“這是陛下說的。”

    誰知李洛雲卻毫不猶豫的開口拒絕:“洛雲不要什麽官爵名利。雲不能要,不敢要。”

    “這是為何?你父母功勳昭著,你受其蔭庇理所當然。”

    “娘娘,陛下說我不肖。洛雲確實不肖。然而我的母親為了國仇家恨,為了姐妹情誼,出手鑲住昭公主。我父親是為了解我娘心中鬱結,為了幫我娘報家族被屠之愁才下山參戰。大唐立國,他們的心願都已實現。世間榮華並非他們所求,故而抽身離去隱歸雲山。父母不取之物,洛雲雖然不肖,亦做不出用父母功勞來為自己謀求富貴之事!”

    長孫皇後沒有想到李洛雲竟說出這樣一番話,蔭萌之製早已是朝廷勳貴永葆富貴權勢的根本。依皇帝原本之意,也是想在磨一磨李洛雲性子之後,宣其父母之功,依蔭萌之製賞賜封爵留為己用。誰知他竟這樣拒絕了。他這番話若是傳出去,不知羞煞多少將門子弟。

    “那你……”

    李洛雲俯首再拜,起身說道:“洛雲不敢用父母之功來謀私利。洛雲原本一山野少年,若非父母之功亦無緣得見陛下和娘娘。洛雲心中所求亦非為了自己。我來京後曾聽聞娘娘在貞觀二年時勸諫陛下簡出皇宮內宮女三千餘人。允其還鄉與家人團聚,自謀伉儷。”

    “確有此事。”長孫皇後聞言詫異,想不通李洛雲為何說及此事,總不成他才入宮幾日,就有看中的宮女想求恩典不成。不想李洛雲接下來的話更出乎意料。

    “洛雲祈求娘娘再開恩典,開釋掖幽庭的罪奴!”

    “掖幽庭?罪奴?”

    “是,她們多是因父母家族之罪牽累受罰。可家國大事,這些當年的孤兒幼女又有何辜?還求娘娘開恩,放她們自由,給她們一個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說完李洛雲頓首在地,聲音已經透漏著心中的緊張。

    長孫皇後愣了一會兒,可是多年執掌後宮輔佐陛下,心思細膩非常人可比。念頭急轉,轉瞬想清了前因後果,隨即恍然,卻又有些不可思議,進而迷惑不解。忍不住開口問出心中疑惑:“你在湛露樓所救三女出自掖幽庭?”

    李洛雲渾身一顫,長孫皇後到底是長孫皇後,這麽快就把事情想了個通透。紅衣三女的出身也是紅拂事後告訴他的。所以才如此麻煩。隻是他還是算漏了一點,就是皇帝與皇後心中維護朝廷法度公平與森嚴永遠是首要的。

    “掖幽庭的宮女怎麽會出現在一個民間酒樓之中?”

    洛雲默然,這事他也想知道。可紅拂說這事內宮總管們謀利的手段,很多人都清楚,而那些人犯不著為這些女子隨便得罪。

    “而且還是戴罪的罪奴……”長孫皇後心中記憶此事,此事已經不是放走三女成全李洛雲那麽簡單了。可眼下,朝廷內外委實顧不上這些。“你所求之事,我記下了!”說罷,長孫皇後轉身向林外走去,走了兩步頓足問道:“你的這酒……”

    “這已是全部。除非讓我回到雲山,找到那位前輩……可是,洛雲不瞞娘娘。那位前輩常年漫遊秦嶺深處,洛雲也隻是在前輩路過雲山時偶然相識。並不知其固定居所,洛雲就算現在回山去找,恐怕也……”李洛雲倒也不是推諉,說得也是實話。隻是他心中明白,雍和的火毒一旦蔓延,除非白猿能拿出一條清明渠的猴兒酒,否則又能救幾人。

    長孫皇後黯然歎息一聲,也知道是自己貪心了,回眸瞥見李洛雲依舊跪在地上,悠然說道:“李洛雲,你是個好孩子……”語畢,抱緊小兕子,腳步匆匆,莎莎離去。

    李洛雲目送長孫皇後走遠,看到幾點燈火迎了過去。默然坐在地上,呆愣不語。直到小幽再次出現在洛雲身側,用身軀將其環繞,阻隔寒風吹過。

    “小幽,你說我是不是又心軟被娘娘套進去了……怎麽好好的又送出去一個葫蘆……”歎息一聲李洛雲撐身而起,仰頭望天,看著翻滾的雲層皺眉不語。眼神中的漠然之色再次浮現:“雍和,白猿,我倒要看看是誰在背後搗鬼……誰,又來為這覆天之雲的血祭……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