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京城喧囂起

字數:7758   加入書籤

A+A-




    天色將明,過不片刻,城門即將開啟,群臣將赴早朝。甘露殿中的討論也終於有了個結論。長孫無忌親自執筆寫完告書,上呈陛下審閱。李二郎神色疲憊的揉著眉心,眼都不抬的甩甩手:“念。”

    “諾。”長孫無忌熬了一夜,同樣疲倦不堪,兩眼幹澀的看著手中告書幹巴巴的念道:“曉諭,今有風邪侵襲,荼毒百姓。朕聚群醫以禦風邪,昭示百姓……”

    說是昭示百姓,其實卻是通傳各部衙門屬縣的文書。至於真正昭示百姓的布告,還要經過縣衙文吏的一番“潤色”。百十個字的文告,簡略的說就三件事。

    首先是說京城發現一種風邪疫病,不過朝廷已經知道,希望大家不要恐慌。其次,朝廷正召集群醫商討應對之方,但暫時還沒有什麽有效的藥物。不過大家不要擔心,隻要用水降溫,就可以暫時抑製疫病發作。如果家裏有玉石之物可放在患者身上,效果更佳。最後,招募天下名醫,重賞能治愈疫病之人。

    朝廷布告之中還有限製病患出城,京城戒嚴,出入嚴查等輔令。李二郎聽得愁眉不展,都是些沒有辦法的辦法,不過略盡人事。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身為執掌天下的帝王真是難受。“就這樣吧……”

    “咚——咚——”

    晨鍾依舊準時敲響了,京城兩市百坊聞聲啟門。宮門已開,李二郎起身抻著臂膀,吩咐眾臣:“朕吩咐傳膳了,眾卿都到側殿吃點吧,今日還有的忙呢。”

    立政殿前,長孫皇後抱著小公主走下步輦轉身對秦瓊說:“秦將軍,一路有勞護送。方才之事還望將軍勿要與他人說起。”

    秦瓊抱拳行禮,悶聲說道:“娘娘放心,叔寶不是多嘴之人。末將也會嚴囑屬下,隻是……”

    “無妨。”長孫皇後清楚,這皇宮雖然高牆深院,但從來阻隔不了耳目的監視。何況昨夜她一時情急,披發赤足在宮城夜奔,委實太過聳人聽聞了。若不是因為那風邪火毒,此時恐怕已經傳遍太極宮了。“有些流言再所難免,隻要……”長孫皇後頓了一下,轉而說道:“秦將軍還請在此稍待,一會兒可能還有事情要麻煩將軍。”

    “諾。末將在此候命。”

    長孫皇後頷首致謝,轉身快步走進殿中,直奔寢殿榻前,長樂與高陽依舊環抱在一起。長孫皇後輕輕將懷中的小兕子放在旁邊。伸手探了探長樂的額頭,秀眉微撅,對伺候的宮女問道:“麗質頭上怎麽插了這麽多玉釵?”

    “回稟娘娘,這是甄太常傳過來的法子。說是玉石之物可以隔絕外邪入侵,所以……”

    長孫皇後聞言釋然,心想看來青玉葫蘆的效用也緣於此。隻是,依舊解不了火毒。隻有用藥酒,可是酒太少了……小兕子睡的安穩,長孫皇後輕輕抽出她懷中的青玉葫蘆,抱在懷裏起身吩咐婢女道:“我記得陛下送來了一甕九安宮清泉的泉水,備著煮茶之用。去給我取來,全部取來!”說完扭身要走,眼角瞟見高陽背後放著的一座牛首銜環三足白玉鼎。心思一動,指著玉鼎命婢女將其抱來暖閣。

    這玉鼎是夏日盛放冰塊冷食之用。鼎蓋封住後,嚴絲合縫,密不透氣。長孫皇後用幹淨的紗巾細細將玉鼎內中擦拭幹淨。而後拿起青玉葫蘆,小心的倒入鼎中,長孫皇後手微微一收,葫蘆中稍留了淺淺一層猴兒酒。塞好葫蘆,長孫皇後看著鼎中酒液。果然與以前飲的不同,這酒竟然是玫紅色的,伴著濃膩的花香。

    霎時間花香彌漫,立政殿恍若重回盛夏百花盛開的季節。宮女太監們嗅到花香,香氣濃膩忍住不打起了噴嚏。長孫皇後立刻蓋上了鼎蓋,暫時抑製了香氣彌漫。說也奇怪,這酒香在李洛雲手中時,雖然香氣襲人,但酒香卻不會瞬間彌漫開來。長孫皇後心思細膩,此時盯著玉鼎出神,腦中卻回想著與李洛雲相見時的一些細節。不一會兒,宮女抬來了盛放泉水的水甕。

    長孫皇後掀開甕口,見蒙在口上的輕容薄紗上未沾贓物蚊蟲,不由滿意的點點頭。用竹舀盛出泉水,小心翼翼的兌入玉鼎之中。長孫皇後緊張的注視著酒液的變化,仍在不斷的添加著泉水,直到酒液顏色已經漸漸化為淡粉色,香氣也不再濃鬱,這才停止加水。

    “取兩個玉盞來。”

    宮女急忙端來兩個玉盞,長孫皇後從鼎中盛出兩盞稀釋後的酒液。而後蓋住白玉鼎,吩咐宮女說道:“找個案台,將白玉鼎抬過來。”隨即端著兩盞酒液,急匆匆趕到長樂與高陽身邊。“希望……依然有效……”

    持續的高熱,已經讓兩位公主陷入昏睡,根本無法喚醒。長孫皇後讓麽麽幫忙撬開長樂唇齒,將一盞酒液灌了進去。隨即又依法給高陽喝了一盞。隨後牢牢注視著兩個女兒的臉色,兩手各握著一人的素手,心中默默祈禱著。

    “娘娘!娘娘!公主臉上的紅色褪了!”麽麽驚喜的呼喚聲將長孫皇後喚醒,長孫皇後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竟又出神了,神情有些恍惚,眼前長樂的小臉分做兩個,而後才緩緩重合。長孫皇後緊閉雙眼略一凝神,再看兩個女兒臉色確實恢複了不少,呼吸也變得平緩,體溫雖未立時褪去,但想來已經不要緊。欣慰的一笑,疲倦再次襲來。身後的宮女看到皇後的背影搖晃了一下,察覺不對,好忙攙扶了一把。“娘娘!您不要緊吧?”

    長孫皇後緩了一陣,抓著宮女的手臂緩緩的站起身,看著白玉鼎深呼吸一下:“隨我來。”說罷扶著宮女一步一步蹣跚走出寢殿。

    秦瓊魁偉的身影靜靜肅立在立政殿門前,這堅實的背影不論何時看去都讓人心中感到踏實和安心。國家多難,幸而還有秦瓊這些忠勇將領站在陛下身側。這般想著,長孫皇後身體中再次湧起一股氣勁,放手掙開了宮女的攙扶。整理了鬢角的發絲,努力的挺直脊背,大步走向秦瓊。

    “秦將軍。”

    秦瓊轉身施禮:“皇後娘娘。”

    長孫皇後屈膝還禮歉意的說道:“勞煩將軍奔波一夜,本當招待將軍一頓膳食。隻是國家多難,不敢耽擱,還請將軍勿怪。”

    “娘娘客氣了,為國分是末將的職責。”

    長孫皇後指著白玉鼎對秦瓊說:“這鼎中湯藥,可暫解這風邪火毒。可是藥隻有這麽多,容不得一滴浪費。勞煩將軍親手將其交給陛下。”

    秦瓊聞言肅然看著那玉鼎,伸手將其抱起,單手扯過披風將其緊緊裹在懷中:“娘娘放心,末將一定安全將其交與陛下手中!鼎在人在!”

    長孫皇後鄭重一禮拜謝秦瓊,眼見老將轉身欲走,急忙開口叫住。

    “將軍且慢!”

    “娘娘還有何吩咐?”

    “倘若別人問起這藥從何來,將軍要如何解釋?”

    “這……”秦瓊耿直自然是會實話實說,但也知道不妥“還請娘娘教誨。”

    長孫皇後上前一步湊近秦瓊低聲說道:“倘若陛下問起,將軍自然如實告知一切。但若是別人問起,哪怕是我那兄長探問,將軍隻說:孫道長為我診治時留下了兩顆救命的丹藥。昨夜小公主危機,我心憂如焚,別無他法,冒險一試,不想竟有奇效。可丹藥隻剩一顆,我隻能將其融成湯藥,以救眾皇子的性命。”

    “諾,末將記住了。”秦瓊心中暗暗讚歎,不論別人查知的真相如何,皇後娘娘至少給了陛下和眾臣一個滿意的解釋。為陛下省去了不必要的麻煩,皇後娘娘果然賢明淑德,聰慧過人。眼見皇後再無吩咐,秦瓊懷抱玉鼎,俯首一禮,轉身離去。

    直到秦瓊身影不見,長孫皇後依然矗立在原地。宮女小心翼翼的上前詢問,誰知呼喚兩聲不見回應。再看長孫皇後麵容,雙目早已緊閉。宮女驚慌去扶,剛一碰到皇後手臂,長孫皇後已經軟軟的向後癱倒。

    立政殿中又是一陣驚慌無措。

    後宮之主皇後娘娘病倒了。僅次於皇後的韋貴妃忙於照顧孩子。內宮總管已然被各房各殿傳來的消息弄得焦頭爛額。據不完全統計,皇宮之中十四歲以下宦奴和宮俾已經大半發病倒下。而這個數字每一刻都在增加。每一個害怕被送去隔離的奴婢,都在咬牙強撐抵抗火毒。可是依舊不斷有人倒下。盡管還有一個成年人患病,可是恐慌的情緒已經不可抑製的在宮城大院內蔓延。太極宮中已經陷入失序的邊緣。

    而前朝,提前開過會的六部重臣已經理解了早上皇帝陛下的惱怒。麵對朝廷四品以上的文武百官瞬間爆發出的喧嘩和詰問,他們頭痛的隻想罵人。幸而文告在朝堂宣布的同時,已經通傳金吾衛,長安萬年兩縣縣衙。眼下朝堂上要討論的是涉及更多更細節的問題。隻是……人人皆有兒女晚輩……

    除了大朝會,李二郎已經許久不曾配劍上朝了。然而今日他冷臉坐在禦座之上,握著劍柄的手就沒鬆開過。

    朝堂喧鬧,而朱雀門外京城之中。城牆阻隔了城中的喧鬧之聲,卻阻隔不住民心焦灼漸成的鼎沸之勢。畢竟,每個孩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而他們心頭肉正被架在火上烤。

    “陛下,為息蒼天之怒,為黎民百姓祈福,臣請陛下行祭天大典!”禮部侍郎此話一出,立時獲得群臣響應。

    然而李二郎卻依舊皺眉不語。自貞觀以來,關中就發生了兩次大旱災。刑己祭天也不是一次了,若是祭祀有用,百姓哪還用受苦。可是眼前這種情況,若想安撫百姓民心,舉行祭祀典禮不失為一種有效的方式。

    群臣熱議洶洶,討論的話題已經成了這風邪從何而來,因何而起,要祭祀哪幾位天神了。李二郎妥協,準備開口承諾此事。就在此時,一個內侍從側門匆匆跑上禦座,俯身湊在陛下身側低聲稟報。李二郎聞言眉頭一挑,顧不得群臣,從禦座之上跳起,大步流星從側門走了出去。留下殿上眾臣麵麵相覷。左右仆射對視一眼,齊齊看向長孫無忌,長孫無忌剛剛從側門那收回眼神,注意到房玄齡的注視,明白他的意思,卻微微搖了搖頭垂首不語。

    “叔寶。”

    秦瓊單獨站在偏殿內,殿閣外駐守著最精銳的玄甲鐵衛。李二郎看到他們時也是一愣,秦瓊是這隻部隊統領教頭之一,確實有權利自行調動小隊人馬聽命。見到皇帝趕到,秦瓊不及行禮,將懷中白玉鼎舉到皇帝麵前。“陛下,末將奉皇後娘娘之命,將此藥送來!”

    秦瓊將所知之事詳細稟報給皇帝知曉。最後托起白玉鼎:“陛下,這藥如何處置。還請陛下下旨。”

    李二郎伸手輕輕捏住鼎蓋,掀起一道縫隙,淡淡的花香立時漫溢出來。李二郎手一鬆,鼎蓋落下。“這酒……換了……”

    “陛下,那西內苑之人既然有解火毒之藥,何不請出來幫禦醫們……”秦瓊昨夜最為不解的就是此事。既然皇後和陛下都知道能解火毒之藥在哪,且那人就在宮內,為何竟不請出來。難道還是什麽脾氣古怪的方外高人不成。

    李二郎擺手攔住秦瓊的話,歎息一聲:“那孩子若真有藥,皇後就不會隻送來一小鼎。”撫鼎歎息一聲,李二郎有了決定,對秦瓊吩咐道:“叔寶,你再辛苦一趟。朕先將此藥分出幾杯給眾子,其餘的,你親自保管,帶領玄甲鐵衛駐守甘露殿。朕會讓甄太常與眾禦醫前去,研究此藥。希望能破解其藥方,解此風邪火毒。”

    “諾!末將定保此萬無一失!”

    李二郎緊緊握住老將的手,誠懇的說道:“群臣已經商議在京城南寰舉行祭祀,百官隨行。屆時宮中防衛,朕就全交給你了!”

    “陛下放心!末將絕不辱命!”

    君臣二人還待再說,忽聽殿外響起爭吵聲,緊接著就聽一個宮女焦急的呼喊:“陛下!陛下!皇後娘娘在殿中暈倒了!”

    李二郎眼前一黑,隻覺一股心火憋在胸口。若是皇後也倒下了,還有誰能在他身後扶持。“傳……傳禦醫……傳程知節……去找孫道長!無論如何,立刻把孫道長找回來!”

    孫思邈在哪?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已連醉三日。雖然他並非嗜酒之人,可是耐不住白猿道友接連拿出十餘種不同配方的藥酒。白猿不會說話,他隻能親自品嚐來判斷其藥性及效用。不知不覺就多飲醉倒。好在他清醒時記下了筆記,否則接連大醉,也記不住什麽東西了。

    可今日醒來時,孫思邈難得的沒有立刻去研究藥酒配伍。而是走出棲身的山洞,仰頭望著陰雲籠罩的天空。一頭白猿就站在洞外不遠處的一塊突出的巨石上,同樣在仰望天空。

    “猿道友,這天色不大好啊。”孫思邈走到巨石下,隨口感歎一句。倒也沒指望有回答。相處幾日,從不見這白猿發出聲音。連一般猿猴的嘶叫聲都沒有,隻用手勢與眼神與自己交流。以至於剛碰麵時,鬧出不少笑話,費了好大勁才明白白猿的意思。

    孫思邈若是知道李洛雲初見元祖就能僅靠看手勢看懂元祖的意思,恐怕也會感歎一句天賦異稟。“道友留我在山中幾日可是有什麽事?”

    白猿垂下了頭,孫思邈仰起了頭。每次注視白猿的眼睛,孫思邈心中總是湧起一種渺小之感。這種感覺並非出自體型,而是一種歲月沉澱的閱曆。孫思邈不知道,很多年輕人麵對他時也有這種感覺。

    “感謝道兄這幾日的不吝賜教。貧道今日思緒不定,覺得該是回去的時候了。”孫思邈倒也幹脆,他本就身無長物。這幾日內最珍貴的筆記已經收在懷中。言罷單手豎掌行了一禮算是告辭,轉身就準備離開。

    然而,這次白猿的手勢意思卻很明確。巨掌攜風而起,孫思邈雖有準備,然而竟毫無作用,身體已經隨風而起。再起身時,才發現竟已回到了山洞中。

    “這到底是……”

    洞外,白猿依舊站在巨石上仰望天空。那翻滾的雲層之中,似有雷電閃過,雲朵碰撞的縫隙處,漸漸透出一抹血色紋理。

    雲層遮蔽,終日未見天日。對京城百姓而言,這一天似乎很漫長。然而在他們心痛與焦慮不安中,日已偏西。這一日竟過得這麽快。可是臨近日暮,京城之中已經哭聲四起。從終南山上俯闞京城,原本應當炊煙升起的時候,京中各處卻升起了黑煙。火毒開始爆發了……

    宮中已經人心惶惶,西內苑這等偏僻之處,更是已經有些混亂。早已沒人來監督李洛雲幹活了。可是李洛雲嫌臭,又無事可幹,還是扛起木鍁去清掃清掃糞便。忙完在水渠中洗漱了一下,再抬頭就看到一隊四個宮女沿路而來。

    李洛雲見她們衣著光鮮,服飾亮麗,不像是西內苑那些婢女,不由起身讓道一側。誰知她們竟是徑直到他麵前,福身屈膝柔聲說道:“李洛雲公子,我家娘娘請您前去一敘。”

    李洛雲第一個念頭是皇後娘娘這麽快就回來履行承諾了。可隨即又反應過來,問道:“你家娘娘是……哪位?”

    為首的宮女微笑靠近李洛雲一步,可隨即鼻子微動,眉頭抽動,忍不住又後退了一小步,臉上的笑容有些難看,但還是柔聲說道:“我家娘娘是紀王殿下的生母,一品貴妃韋娘娘。”

    “韋貴妃……”李洛雲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相信韋貴妃這個時候是不會有心思為她的那個本家韋逸來做什麽和事佬。那隻能是……昨夜皇後娘娘的行事被人知道了。連帶著他,也被人查清楚了。麻煩……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