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內廷心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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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後宮又稱內廷。與朝堂外廷的區別可能就在於,管轄範圍與管事之人……男女之別。外廷之事決於皇帝,內廷之事則決於皇後。縱覽史書,常有內廷轄製外廷之事。而內外權利之爭,亦是皇權與世家之間此消彼長的糾纏。長孫皇後立《女則》為持身之典。深忌再演漢朝皇後幹政,外戚專權的境況,故而對自身言行要求甚嚴。

    皇後是內廷之首,皇後的意誌決定了內廷這棵樹往哪生長。而現在內廷後宮,在長孫皇後統領與約束下,無疑是最讓皇帝與朝臣滿意的。可是,長孫皇後這個掌控者在這個風雲變色的時節倒下了。內廷這棵樹,心懷叵測的斜枝橫杈開始悄然蔓延滋生。

    內廷的分工構成,其細致更甚於外廷。皇帝的衣食住行細分每一樣都有專人甚至專門的機構去負責。後宮妃嬪女官的品級更是等同於朝廷官員。宮女奴婢隻是最下層的勞役者,而由下至上,八品女官至一品夫人,等級森嚴,與朝廷官員一樣,各級女官所穿戴服飾,皆有典籍規定,上下尊卑,難以逾越。李洛雲初來乍到,根本弄不懂皇帝後宮裏那些複雜的上下製度。所見女子皆為宮女奴婢,在她們身上難見金玉,不見綾羅,偶施粉黛,甚少顏色。

    至於昨夜驚見的長孫皇後……情況特殊,不能做數。然而長孫皇後的氣度非凡,哪怕不穿皇後華服,也不會有人將其與宮女混淆。可是眼前說話的宮女,李洛雲即使再如何遲鈍,也能看出其不同。無論是頭上的蝴蝶點花珠釵,雙耳的金墜兒,身上穿的繡花小襖,還有眼神談吐等等,無一不顯現出其與身後的三個宮女的與眾不同。

    “這位……”李洛雲不知道該怎麽出言拒絕,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這女子,猶豫了一下,看其年紀不過與李家那幾位妹妹相當。但一上來就叫妹妹未免顯得輕薄失禮,但叫姐姐吧……

    “這位姐姐……”

    那女官倒是坦然接受了這聲姐姐,尚顯稚嫩的胸脯一挺,神情略顯自矜的說:“奴家出身韋氏,蒙陛下恩澤,為七品禦女。”

    李洛雲可不知道七品禦女這宮裏隻有二十七人,與外麵的七品官員相比可要稀有多了。李洛雲隻聽懂了那句出身韋氏……

    自己在外麵不過就打了一個韋逸,過堂的時候也未見其他韋家人跳出來。沒想到這內宮之中卻遇到了……七品禦女尚且不說,這還隻是個領路的,後麵還等著一個一品夫人韋貴妃。李洛雲心知自己身在內宮是躲不過,也就沒有虛言推諉,客氣的請禦女大人在前引路,心想無論韋貴妃是為韋逸來找麻煩,還是別有所圖,一概拒絕就好。有陛下和皇後娘娘在,他們也不能把自己怎麽樣。可是當看到林苑外禦道上,那一字排開的貴妃儀仗和鳳輦時,李洛雲驀然醒覺,這麻煩恐怕他還是想得簡單了。

    引路的那位韋禦女在鳳輦側後的一頂紅羅軟轎前恭敬的稟報了一聲,隨即領著三個宮女站到了鳳輦後的隊列之中。

    李洛雲一看鳳輦左右分別侍立的共八位宮女,以及後麵跟著四個宦奴。再看軟轎旁侍立的六位宮女,兩位宦奴。這些人手中各執香爐,拂塵,水瓶,食盒等等物件,負責伺候貴妃一應需求。而洛雲比照韋禦女那般穿戴打扮,看出有品級的女官共有四位,手中所持則是披帛書冊之物。然而這些人還不是全部,那抬鳳輦的八個力士,軟轎的四個健婦。這麽多人把個丈寬的禦道擠得滿滿當當。

    垂簾的鳳輦內不見動靜,李洛雲正躊躇不知該如何行禮時。軟轎的珠簾卻被宮女掀起,一位環佩叮當的宮裝麗人走下轎來。遠遠的對著李洛雲明媚一笑,蓮步走了過來。這神色豔麗,氣質優雅的女子儀態萬千,眼神靈動,不顯雍容卻氣質高貴。

    見那女子身前在一丈之地駐足,亭亭玉立的目視著自己,並不開口。而其身後的女官垂首侍立也沒有引見介紹的意思。李洛雲雖然心中不以為然,但還是俯首作揖道:“周至李家洛雲,拜見韋娘娘。”

    李洛雲一揖到地,這才聽到那女子開口說道:“李公子遠來是客,又是楊妃姐姐的親人,不必如此多禮。”李洛雲心想自己的來曆看來已經被人調查清楚了,倒也不出意料。起身時卻聽那悅耳的聲音繼續說道:“妾身韋尼子,是陛下昭容,韋貴妃是我堂姐。”

    李洛雲聞言一愣,心想難怪如此年輕。這韋家真是厲害,把一對姐妹都塞進了皇帝的後宮。忽又想起那位韋禦女,眼神不經意的向隊列中一瞥。神情不變的再次行禮問候,心中卻是終於有些理解了京兆韋氏這四個字所蘊含的意義。

    韋昭容再次坦然受了李洛雲一禮。臉上的笑容愈發明媚動人,柔聲說道:“姐姐本想親自來見李公子,可是慎兒殿下染了風邪,姐姐憂心不已,守在榻前脫不開身。隻得委托我來……”韋昭容側身一指那貴妃鳳輦,目光柔和而銳利的看著李洛雲,略微提高了聲調說道:“用貴妃娘娘的鳳輦儀仗來接李公子前去!”

    韋昭容十分滿意李洛雲驚諤的呆愣模樣,眼波中不由滑過一絲輕蔑。她初聽姐姐如此安排時同樣驚訝,這樣的禮遇,給一個白身的平民少年,已經不是恩遇青眼這樣的詞能夠形容的了。可是姐姐為了紀王殿下,顯然已經顧不得尊卑有別了。隻是這人真的值得她們如此屈尊降貴嗎?若不是今早傳來的那個消息言辭鑿鑿。她才不會相信眼前這個渾身散發惡臭,衣裳肮髒,不修邊幅的少年郎會身懷什麽靈藥,讓得長孫皇後不顧儀態,夤夜在宮苑赤足奔跑以求。

    李洛雲確實被嚇了一跳,即使再不懂禮儀,他也清楚用貴妃儀仗來接人表達的是何等恩寵和禮遇。隻是這禮遇他無福消受。他知道韋貴妃為何擺出這般陣仗,大張旗鼓的來接他一個平民百姓,宮中雜役是為了他那個兒子紀王李慎。就本心而言,無論他是否與韋逸和韋家有嫌隙,一個孩子的母親求他救治自己的孩子,他都不可能拒絕。隻是,他已經沒有藥酒了。

    韋昭容見李洛雲發愣許久不見回神,秀眉微不可查的一撅,隨即展顏微笑,上下打量了一番李洛雲,像是才發現似的,嗔怒的說:“這般奴才,不知李公子身份。竟未安排人照顧李公子的飲食起居。蕊兒~”

    “請娘娘吩咐。”

    “一會兒吩咐宮闈局,給李公子重新找個住處,再安排兩個小奴伺候著。再讓尚衣派人過來給李公子量身,重新做套衣裳。還有尚浴司……”韋昭容一邊滔滔不絕的吩咐下去,一邊還滿臉親切關懷神色的對著李洛雲微笑。

    不知為何,李洛雲看著眼前笑容矜持自重又不失親切的韋昭容,卻突然想起了長孫皇後,那一件件體貼入微的安排竟讓他心中對那個抱著繈褓中的女兒,在自己麵前無助哭泣的母親升起了擔憂與不安。

    “多謝昭容。隻是洛雲受陛下降罪,在此受罰,這些……洛雲承受不起。”用皇帝名義來推辭之後,不等韋昭容在說什麽,洛雲接著挑明問道:“洛雲愚鈍,又無甚才能。不知貴妃娘娘那裏洛雲有何能效勞之處,還請昭容明示。”

    韋昭容嫣然一笑,並未因為李洛雲推拒她的好意而有任何不滿。“韋氏與弘農楊氏世代姻親,更何況陛下都認你這個侄兒。你遠來做客,我與姐姐也算是半個姨娘,招待一番也是應該。隻是……”韋昭容笑容收斂顯現黯然之色,轉身抬頭的瞬間,李洛雲再看韋昭容已是一副悲傷暗抑,泫然欲泣的模樣。同樣悅耳的聲音卻讓聞著生出了楚楚可憐的感覺。

    “李公子恐怕尚不知曉,昨日宮中突發風邪疫病,慎兒居於書閣讀書亦未能躲過。身染惡疫,全身火熱難消。禦醫無能,診斷不出病由。甄太常雖為神醫,卻也一時拿不出辦法。眼見慎兒痛苦難耐,姐姐和我心痛難言,恨不能以身代之。幸而聽說李公子師從於神醫孫道長,身懷孫神醫所賜靈藥,故而特來恭請李公子前去,救紀王殿下一命。我們姐妹必當感恩不忘。”

    李洛雲看著韋昭容優雅動人的俯首屈身姿態。心中感慨萬千,能在這後宮之中占有一席之地女人,果然沒一個是簡單的。到底是世家培養出來的女子,雖然至多也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可方才一番談吐作態,卻是百姓家女子十年也學不來的。若是惺惺作態倒還罷了,最讓李洛雲驚駭難言的是他心中竟覺得韋昭容句句語出赤誠,並無一言一句虛偽做作。無論是對禦醫無能的不滿,還是對聽說李洛雲師從神醫的感佩,以及最後對李洛雲靈藥的熱切期盼。李洛雲心想若不是自己身上又髒又臭,韋昭容恐怕方才還會上來抓住自己的手……

    虛情假意不可怕,可怕的是句句赤誠。這樣的請求才是最難拒絕的。

    李洛雲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氣,再次認識到了世家的可怕。韋逸那樣的敗家子根本無法代表這個傳承數百年的韋氏。然而驚歎過後,洛雲知道自己隻怕是要徹底得罪這個家族了。因為眼前的他,無法幫助他們。而稍後的推辭,隻會被當作是他對韋氏友情的拒絕。暗歎一聲,洛雲正在琢磨著如何真誠的開口表達自己的無能為力,因為他的藥酒,都被長孫皇後……

    “長孫皇後……”李洛雲驀然驚醒,忍不住將心中所想脫口而出。再看韋昭容時,突然意識到自己先前的擔憂來自何處。若是長孫皇後無事,她怎會允許韋貴妃如此明目張膽的來找自己!長孫皇後恐怕是出事了。回想昨夜長孫皇後離去時的模樣,恐怕剛救了小公主,她自己又病倒了。想通此節,李洛雲抬眼見韋昭容驚詫的看著自己,索性直接問道:“長孫皇後是否病了?”

    韋昭容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不悅,神色轉冷,但還是開口說道:“娘娘鳳體微様,並無大礙。”

    “不敢欺瞞昭容與貴妃娘娘。”李洛雲拱手說道:“洛雲與孫道長隻是偶然相識。自己亦是孫道長的病人之一,並未有幸師從於孫道長。之前身上確實有些長輩賜下的養身藥酒,隻是來京之後,逗留數日,本也所剩不多……餘下的都已進獻給皇後娘娘了。”

    “難道李公子就沒有留下一點嗎?”韋昭容的聲音依舊悅耳,隻是已聽不出情緒。

    李洛雲目視韋昭容雙眼,誠懇的說:“確實沒有了。洛雲辜負娘娘與昭容一番信任,幫不了紀王殿下。殿下有病,還是請孫道長來診治吧。相信以孫道長的醫術,定能藥到病除。”

    “孫道長前日出城采藥,至今未歸。若非別無他法,姐姐又怎會……”韋昭容終究年少,眼見所求不得,心中急躁下,城府漸失。

    李洛雲理解其親人受難,不以為意。倒是聽說孫道長不在京城,心中微覺詫異,倒也沒有多問。隻是恭敬的拱手拜謝。

    韋昭容看著李洛雲,嚐試的問道:“公子那藥酒,別處可還有?不論多遠,隻要能取來救紀王殿下,我姐妹必有重謝。”

    李洛雲耐心的解釋道:“藥酒並非我家自釀,而是一位雲遊的前輩高人贈與。前輩行蹤不定,洛雲身在雲山時也是偶然得遇前輩造訪。眼下身在京城,更是無從獲得。”這番話半真半假。若是真的急需,李洛雲找不到元祖也能找到元梧白泱。可是前提是他能回到雲山。而眼下……覆天之雲在上,雍和火毒肆虐京城。即使陛下放他走,不解決雍和的問題,他又怎能放任離去,躲回雲山逍遙。

    然而這話聽在韋昭容耳中,確實實在在地是漏洞百出的推諉之詞。韋昭容看向李洛雲的目光漸漸冷淡,心中已經認定了李洛雲攀附上了長孫皇後,不把她們姐妹放在眼裏了。冷臉還了個半禮,韋昭容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恭送昭容。”

    李洛雲漠然看著貴妃鸞駕在前呼後擁中離去,腦海中浮現的卻是長孫皇後昨夜抱著小公主孤身離去的虛弱背影。口中喃喃自語道:“心有所偏嗎?倒也沒錯。”無論韋貴妃表現的再如何禮遇,李洛雲心中還是更偏向長孫皇後。捫心自問,若是今日換做是皇後為小公主,即使他身上無酒,也會立刻讓小幽回山想辦法。可是在韋氏麵前,他絲毫不想暴露小幽的存在,以及他還有辦法弄到藥酒的事情。

    仰頭看著越來越低的雲層,李洛雲心知已經不能再拖了,皇後又一次病倒了,雍和的火毒依舊在城中彌漫。可是到現在也不見元祖出現解決這一切,他該怎麽辦?

    冥冥之中,李洛雲似乎心有預感,自己可以解決這一切麻煩。然而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卻依舊那般無力。自己隻是個凡人,為何卻總做當神仙的夢。那零碎的片段,究竟看到的是誰的記憶?

    出神許久,李洛雲黯然搖頭轉身離去。韋昭容走的幹脆,然而李洛雲惹下的麻煩,卻隨著韋昭容的離去,迅猛而來。

    韋昭容坐在轎中,神色冷漠的執卷而書,片刻寫好了兩張信箋。櫻唇微張,吐氣將墨跡吹幹,疊好分別放入兩個木匣之中。那木匣不過巴掌大小,卻十分精致,自帶機關消息。扣合之後,韋昭容在上麵撥弄幾下。隨即輕叩轎簾換來隨行女官吩咐道:“你速速出宮,將這兩匣交給承議郎,讓他立刻轉交於我兄長。”

    “諾,奴婢這就去找韋承議。”女官接過木匣,離隊而去。珠簾垂下,韋尼子心中陰晴難定。

    如今風邪襲來,長孫皇後病倒,宮中形勢一時變得微妙起來。然而看似脆弱的平衡狀態,卻難以被輕易破壞。李世民執政多年,長孫皇後執掌後宮。夫妻二人伉儷情深,同甘共苦多年,二人之間的感情與信任根本不容外人置評。

    莫說眼下長孫皇後隻是病重,哪怕長孫氏真的病故,依皇帝的性子,也難容第二人戴上鳳冠。更何況這夫婦二人多年來外治朝堂,內整後宮,協調平衡各方勢力。後宮嬪妃的遴選並非全出自皇帝個人喜好。甚至可以說幾位一品夫人,皆是皇帝籠絡各方勢力的選擇。然而即使如此,皇帝的選擇,依舊嚴格限製了外戚權勢的增長。

    就拿她的堂姐,後宮僅次於皇後的一品貴妃來說。她堂姐父兄早逝,自己又是再嫁之婦,年紀比陛下還大些,故而性格諾諾,雖然育有皇子李慎,但卻不敢生出絲毫僭越之心。若非有韋氏這個出身,即使陛下青眼,堂姐也做不到貴妃的位置。而她入宮被冊封昭容,也不過是皇帝對韋氏的再一次安撫。盡管她還有三位兄長在外朝,可並未受到重用,如今韋氏在朝堂領頭之人卻並非出自她們這一房。而是韋挺等人。況且她連個子嗣都沒有……

    沒有外廷家族的支持,即使機會擺在眼前,韋尼子依舊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然而不隻是她們韋氏,楊妃雖然亦是代表著弘農楊家,可是她同樣是個破家之後。前朝楚國公楊玄感何等威風,造反失敗後也隻留下了這幾個孤兒寡女,成為籠絡那姓氏背後冷漠氏族的工具。

    輕輕的歎息聲,透著無奈與失落。這就是長孫皇後執掌的後宮。外戚勢力被斬斷的嬪妃,隻能在這宮牆之內盡一個妻子與母親的本分。

    隻是內宮的女人安分了,外廷的男人們卻是從不肯輕易放棄自己的野望。韋慎明在拿到信匣的第一時間,就拋開手頭的工作,尋了個僻靜角落解開了自己熟悉的那個木匣,展開了寫給他的那封信。

    “原來如此……”韋慎明總算明白了皇帝為何如此維護那李家小子。“原來是身懷靈藥。”轉瞬之間,韋慎明聯想到了許多事情。結合眼下京中形勢,心中漸漸有了計較。瞥了一眼部堂裏的忙碌景象,將信與另一個信匣收好,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