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那時數學學得很差，但是學校對我這樣的笨學生好像相當照顧。又一學年報到的時候，隻要站在一年級班主任那裏，口頭從一數到一百，就可以上一年級。

    好在我們那一年的幼兒班課本是和一年級課本完全一樣的，正好可以彌補拖欠了幾個月的學業和迅速遺忘掉的知識。

    這一年，帶我們的是一位姓郭的老師，他既是班主任，又是我們的語文老師。他住在與我們村一路之隔的陳家窩，離學校特別近，四五分鍾就可以到校。

    他大約二十四五歲，身高中等，肩膀寬闊，腰身壯實有力量；寬臉，高顴骨，額頭亮光光的；兩撇濃黑粗長的劍眉，較深的眼窩裏嵌著大大的雙眼，目光顯得深邃犀利，讓人難以捉摸其陰晴變化，作為班主任，就更顯得威嚴。當然，特別年幼的我，自然是莫名的害怕他，唯恐遭受班主任的鐵拳銅掌或者竹條笤帚的招待。

    好在我畢竟在老師麵前是特別聽話的，班主任老師的語文課從來沒有考不及格過，算是運氣很好了。

    忽然有一天，班主任郭老師讓我們每個同學都回家替他摘一籠桑葉，第二天早上給他帶到學校去。我當然是聽得聲聲入耳，絲毫不敢怠慢——老師家裏白白胖胖的、可愛的蠶寶寶正盼著大口嚼我們的嫩桑葉呢。

    說到最後，班主任還微笑著許諾：“……好的話，過一向，給你們一些錢。”我們原本高興地以為是要送給老師呢！這下子，我的積極性更高了。

    但是，回到家做完作業，天就黑透了。那時候，我們還沒有用上電，不知電為何物，更不要說手電筒了，連煤油燈和蠟燭都是奢侈品，輕易不會去用的。何況，我還是個不滿七歲的碎娃，平常從婆婆和其他長輩那裏聽多了對各種鬼的種種恐怖描述，一聯想起來，看到什麽樹樁、怪石、黑影等等，都懷疑是個什麽鬼。剛一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野地裏，我的心髒就怦怦急跳，時不時渾身陡然一激靈。我趕緊又一路摸黑跑回屋裏去了。

    所以，我決定第二天一大早上學前去摘，這樣，桑葉也新鮮，蠶寶寶吃起來也更香甜啊。

    第二天早上，矇矇矓矓中，聽得窗外有淅淅瀝瀝的聲音，伴著呼呼風聲傳進屋裏。涼意陣陣襲來，我方才睜開眼，嘟囔道：“下雨了！下雨了！這可咋辦？……”

    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地，趕緊出門一看究竟。還好，風不是太大，打把傘吧。於是，我背上書包，提上不大不小的一個竹籠，撐著竹柄傘，習慣性地光著腳（水鞋是奢侈品，一般家庭最多也就隻有一兩雙，我的還沒有），去摘桑葉了。到了桑樹地裏，還下著小雨，抬頭看那桑樹，無不精神抖擻，上麵搖曳著鮮嫩嫩、綠油油的桑葉，都是那麽的舒展，不斷地滴溜著亮晶晶的雨滴……

    要完全躲開雨去摘桑葉，是不可能的。為了完成這一光榮的任務，我免不了弄濕了短袖和肩膀，連衣角也淋濕了一大片，竹籠裏終於裝滿了大大的新鮮桑葉。

    我開開心心地把水潤潤的桑葉送給老師，下來後，我心裏就開始念叨著老師什麽時候會給我錢，會按什麽價給我錢，到底會給我多少錢……

    幾個禮拜過去了，老師沒提這事；半個學期過去了，老師沒提這事；一個學期過去了，老師沒提這事……

    第二個學期開學後，我想，吃了我們大家的桑葉，老師的蠶應該養得很好吧？收的繭是不是白亮亮的，很漂亮？老師應該賣掉蠶繭了吧？錢很快就會來了。可是，一個月過去了，老師沒提這事；夏天來了，老師沒提這事；一個學期又過完了，老師沒提這事……

    直到上了三年級，換了班主任和科任老師，我才明白：郭老師隻是隨口說說，開了一個玩笑而已……

    也許，郭老師覺得，這小小的一籠桑葉，值不了幾個錢，六七歲的小學生也不會惦記錢這個東西……倒也是，這一籠桑葉當時最多也就值六七毛錢而已，放到現在，連坐公交車都不夠。

    也許，蠶寶寶吃了帶水的桑葉、髒葉或者病葉，拉稀了，生病了，甚至死掉了一大片，郭老師反而在心裏怨怪我們，又不好挫傷我們的幼小心靈。

    也許，養蠶沒能賺到錢，甚至可能折了本，郭老師心灰意冷，不再養蠶了，也就不知如何向我們這些小不點兒交待了，幹脆也就不提了……

    在初夏時節，天氣悶熱。一天下午，我們在操場裏上體育課，老師讓我們自由huó dòng，然後就離開了。我們就一如往常，開始撒歡了……

    還沒跑上兩圈，我突然被操場南邊田地裏一大群白花花的東西吸引，原來是初生的蝴蝶，小小的，白白的，在野花野草叢中翩翩起舞，時飛時歇，好不熱鬧……

    不知怎的，我的目光陡然落在操場邊的一根大大的白楊樹枝上，上麵有著三四條任意彎曲的枝椏，長有許多小葉子和大大的芽苞，我馬上奔跑過去，雙手抓起樹枝，拚盡全力，揮向密集的小蝴蝶……

    但見白白的小蝴蝶如雪片一般紛紛落地，有的殘了身軀，有的斷了翅膀，有的已是粉身碎骨……見此情景，我更加興奮，漲紅了臉，渾身熱氣騰騰，不知從哪裏來的那麽大力量，繼續驅使著我的一雙小手奮力揮舞樹枝，向空中倉皇亂飛的小東西狠狠砍削、瘋狂打擊，生怕有哪一隻反應太快，減少了我的一份成就……

    我感覺我越來越機靈，越來越能幹，越來越有力量，越來越看得起自己，我得意揚揚，不可一世……

    當我將結實的樹枝揮折成幾段，再也沒有枝條可用時，我也終於累癱在地。眼見成百上千的小蝴蝶被我消滅殆盡，遍地蟲漿草液交流，陣陣風來，碎羽殘肢隨花屑爛葉而起，在空中盤旋，紛紛揚揚。

    我不覺站起來，拍拍身上，才發現：衣服上，鞋子上，手上，早已是髒汙不堪，一片狼藉。

    我終於意識到，我好像犯了什麽罪過……雖然說不清是什麽罪過，但是從此以後，每當我又想去傷害這樣的小生命，逞一時之快的時候，我都不再那麽衝動和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