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kǎo shì的時候不需要用毛筆，可是kǎo shì也常常是我的惡夢。

    我這個笨蛋，隻要是特別需要動腦筋的時候，總是茫然失措。遇到題，課外的自不必說，哪怕是課內題，我也是前學後忘，什麽人物特點啦，段落大意啦，中心思想啦，就是對我的種種煎熬……每逢kǎo shì，就像是突然來了陌生而重要的親戚，而我又不得不抬起頭直接麵對，要去招呼，要去款待一般，統統讓我緊張得手心出汗，渾身的毛孔都悚然。

    因此，可想而知，我寫作文時更是怎樣的痛苦和煎熬。

    最初，我絞盡腦汁隻能憋出幾十上百字，後來看的書多了一點兒，漸漸能夠湊出一二百字，可是，這一二百字竟然持續了兩年多，好像成了我努力的極限。

    尤其是在kǎo shì的時候，我在前麵的基礎題和題上已經是折騰得筋疲力盡，到了寫作之時，我弄完三板斧，就黔驢技窮。若是看圖說話，我往往不能完全弄懂圖中究竟畫的是什麽事情，要表現啥，主題思想是什麽，隻會簡單呆板地描述一下畫中有什麽人，他是什麽身份，做著什麽動作，然後一說完他（她）要幹什麽，我就沒了下文，完全不知道可以如何聯想，如何描寫動作和心理，更不知道如何寫對話，畢竟我平常都不怎麽跟人說話。若是命題或者半命題作文，我就更是毫無招架之力。實在憋不出來，我就把看過的文句或者聽來的故事生拚硬湊進去，也顧不上合不合題意了。

    總之，我的作文，幾乎沒有生活內容，更不要說有什麽文采了，那是斷然沒有的。

    好在上了四年級，我發育遲緩、又常受阻遏的大腦可能終於有所成長，越來越多的各種課外書，讓我如饑似渴起來，尤其是語文和曆史類的書籍。反複翻完哥哥的五年級和初一的語文、曆史等課本，我意猶未盡，便步行六七裏路到了街上的新華書店。

    第一次看到琳琅滿目的書籍，聞著書店特有的香味，不一會兒，我手裏就有了好幾本書，全是曆史類的。然而，我手頭卻沒有多少錢。有的書我放下又拿起，反複看內容和價錢，比較再三，最終隻好就挑選了一本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古代愛國者的故事》。雖然要花五毛六分錢，特別的昂貴，但是我實在是舍不得放下。付了錢，我就緊緊地攥在手裏，真是如獲至寶，回到家，書的一角已經是汗濟濟的了。

    可是，我看課外書大體上還隻能算是看個熱鬧，對主人公的功業羨慕一番，感歎一番而已。既沒有多少曆史和現實的聯想，更是不知想象為何物。

    對於作文，這自然總是沒什麽顯著的幫助。

    既然缺乏課外理解的智慧，又不會在作文中窮形盡相地描寫人物，耐人尋味地敘述事件情景……我也就隻能老老實實地識記基礎知識，盡量不寫錯別字。可是，這樣往往連字數都湊不夠，kǎo shì成績要達到優秀，可就難了。

    又是一個學年結束了。到臨近的學校參加完期末kǎo shì，我們幾個同學沿著幹渠一起回家。

    那時的夏天比現在要熱得多，三十六七度是常事，有時空氣也會高燒到三十**度。暮春就已經開始下渠遊泳的我們，此時頂著炎炎烈日，看著清亮碧綠的渠水浩浩湯湯，就像是從心中漫過，身上每個毛孔都大張著口，期待著流水涼爽全身上下。

    然而，渠麵太寬，深不見底，水流湍急。我們這些十來歲的碎娃還不敢下渠練膽。於是，我們都把目光放在了臨近學校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池塘上。

    池塘南邊不遠處是一個小村子，我們一溜煙從高處衝到了池塘邊，正好，這裏還沒有別的人。見他們一個個撲通撲通跳下水，甚至有人從岸上一頭紮進水裏，我卻被嚇到了。我還沒在這裏玩過，心裏有點兒膽怯。我脫了衣褲鞋子，試探著從岸沿慢慢滑下水去，走了三五步，就感覺到水深了許多，一股寒意從腳心直透到小肚子，前胸後背也立即感到涼絲絲的。不敢再這樣走了，會抽筋的，我趕緊用最笨的狗刨式遊起來，憑著我的蠻力使勁兒向對岸遊去，水在我的周圍起伏衝蕩著，渾身都感覺到水的涼爽和親柔……“不好了！……趕緊……跑！……”

    我有點兒懵，再仔細一聽，好像還有大人在高丘上喊：“看你們往哪兒跑？哼！”抬頭一看，在我前麵的都開始跟頭磕爬地往岸上跑，機靈的已經上了岸，可是我，我還在池塘中央！沒辦法，我隻好再遊回去。等到我氣喘籲籲要上岸的時候，夥伴們都已經繞回來胡亂穿了衣服四散而去了！

    “嗨……小殾，你遊得還不錯嘛！”我定睛一看，呀……是端木老師！隻見老師手裏捏著一根不知從哪裏撿的樹枝，大約兩三尺長，食指粗細，我又怕又羞——我沒穿褲衩！

    “你上來吧，我不看。”

    見老師背過身去了，我趕緊上岸穿衣服。哎喲！不好，好像有什麽蟲子在我脊背上咬了我一口，我急急地伸手到後麵隔著衣服就開始抓捏，那蟲子鑽得挺快，我憑感覺狠抓了好幾下才在腰部將它捏碎。老師早就轉過身來，見我一個勁兒地在背上撓，就說：“是不是螞蟻把你咬了？脫了我看看。”

    不等我自己動手，老師已經替我把上衣脫了下來。“確實是隻螞蟻，沒事，隻要不去頻繁地抓傷口，過一兩天自己就好了。”說著這話的時候，老師摸了摸我的傷口周圍，然後幫我穿好了衣服。“走，咱們回家！”老師拍拍我的肩膀說道。我還站在原地發愣，老師便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才意識到：該回家了。

    這天晚上，脊背上雖然還是癢，但是我睡得格外的香……完全把kǎo shì的事情忘到了九霄雲外！

    

    第二天黃昏，我已經尋（xin）回了兩大籠豬草，正在考慮我要做的大鍋刀削麵是配洋芋片呢還是漿水菜，想想就垂涎欲滴，卻聽到有人在院壩邊叫我。循聲望去，原來是我的同學，也是我家門宗的一個姑姑，比我大三歲有餘。她有些神秘地對我微笑著說：“端木老師讓你跟我一起到他家裏去，帶支鋼筆哦！”

    帶上筆，我們就向村子南端的爺爺家走去，西邊隻有一抹紅光，走著走著天色就暗了，到了爺爺家，差不多就要黑透了。

    我們在昏黃的燈光中見到了爺爺。爺爺從一個牛皮紙袋子裏抽出一遝紙，仔細一看，頓時驚得緊張起來——原來，這竟是一遝密封好的語文期末kǎo shì卷子！

    端木老師黑黑的臉上紅紅的，閃著異樣的光彩，他讓我們翻一翻卷子，認一認筆跡。很快，我們就都找到了自己的卷子。端木老師指了指我卷子上一個題的空白處，便開始給我講dá àn，讓我填補上，我也就很聽話的開始聽寫。我笨拙地寫道：“本詩揭示了……，突出了……，讚揚了……”老師很有耐心，並沒有怪我手慢字醜。

    終於寫好了，我長舒了一口氣……偏頭一看姑姑，人家早已將同樣的題修補完畢了。

    緊接著，端木老師又指出了我們的一些零碎而又易改的錯誤。不大一會兒，我們的卷麵都寫得滿滿當當，隻不過姑姑的字跡娟秀，比我的強多了。

    學期結束了，然而我們並沒有像以往一樣領到成績通知。新的一學年又開始了，我們才終於知道了我們的期末kǎo shì成績。在語文方麵，我的74分，姑姑81分。看起來都不算優秀，然而，姑姑的語文竟是年級第一名！！

    這一次修改試卷，真可謂空前絕後。現在，我隻知道成績無非就是一個數字，何必執著追求。然而，當年的我，以及我身邊的幾乎所有人，卻毫不猶豫地視其為人的生命的榮耀之根本。

    記得在kǎo shì前，端木老師就鄭重其事地給我們講：“明天要去考期末試了，這是你們一學年來最重要的一次kǎo shì。記得明天早上起來要吃麵條哦，一根麵條後麵跟兩個蛋就是100，兩根綰成99或者88也不錯，可不能光吃雞蛋哦！kǎo shì過程中學尖一點兒，有不會做的題了，你就想辦法偷偷瞄一瞄學習好的同學的卷子，尤其快結束的時候，監考老師可能會有所疏忽，能抄多少是多少……”

    雖然我是個蠢笨的老實人，然而也經不住老師們明裏暗裏的一次又一次的誘導，我在kǎo shì期間，偶爾也會在老師收卷子的時候偷抄別人一兩個字的dá àn。然而，抄襲了以後，我就怎麽也忘不掉我的zuò bì行為，直到幾十年後的今天都曆曆在目。雖然，在大家的眼裏，沒有被抓住的zuò bì就是聰明伶俐之舉，被姑息的偷抄就是能幹，是多麽令人佩服和讚同。

    可是，我還是覺得，zuò bì就是zuò bì呀，難道是好事嗎？

    所以，做了老師以後，每逢kǎo shì，我都極力勸止學生不要zuò bì，我說：“如果你kǎo shì作了弊，你就不要在外麵說是我的學生。zuò bì，就是給自己臉上抹黑，就是不自信，看不起自己，就是把自己看扁了，就是把自己踩在腳底下，就是失去了自我。真實的，屬於自己的分數，才真正能夠讓你有尊嚴，有成就感。虛假的成績，帶給你的隻是虛榮……”

    當然，聰明機靈的娃表麵上不說什麽，隻是瞪大了眼睛，而內心深處卻對我的話肯定是有嚴重質疑的。但我不管那麽多，我還是要不厭其煩地把我的觀念說出來。我想，總有人能夠聽進去的，總有人願意理解和實踐為師的要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