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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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兒?”

    溫婉的女聲從身後傳來,洛萱立馬抹掉眼角的淚痕,顧風一怔,二人一同回過頭去。

    時間仿佛靜止。

    他已經忘了自己有多久沒有認真看過這個女人了,她似乎老了些,兩鬢有些泛白,歲月無法阻撓的皺紋在她的臉上留下了痕跡,可顧風卻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永遠有著風華絕代的魅力。

    是母親——葉夏秋。

    世人皆稱葉夏秋的私生子、陸啟明的繼子jo是紈絝子弟,叛逆成性,不僅對繼父的養育之恩沒有任何感激之心,對生母的關懷也置若罔聞。

    顧風承認這一切,卻除了最後一點。

    他恨陸啟明,從知道那件事的真相至今,他從沒有一天讓心靈得到釋懷,他發誓會替父親和安德的父親報仇,絕不會讓那個男人好過。

    他也恨過拋棄父親和自己的葉夏秋,十幾年來,他習慣將自己束縛在外人無法攀越的高塔,他以為自己早已金剛不壞,百毒不侵,可蘇淺昔和眼前這個女人接二連三告訴他——沒有一個男人能逃過命中注定那兩個女人的繞指柔。

    與葉夏秋對視的這一刹那,顧風的心裏竟然出奇的沒有恨了。

    洛萱趨步走上前,識相地攙住葉夏秋的胳膊,“葉阿姨,您怎麽出來了?”

    葉夏秋擺了擺手,目光卻不曾從顧風的身上離開半分,漸漸的,晶瑩的淚花浸濕了她的眼眶,她緩緩走上前,問:“風兒,你……怎麽受傷了?”

    顧風高出她整整一頭,她的抬頭紋和眼眶的淚水一覽無餘,這樣仰望的姿勢更讓顧風的心狠狠抽了一刀,一瞬間,高築的保護牆仿佛坍塌。

    這個被歲月奪走了青春貌美的女人,到底是他的媽媽啊。

    顧風的嘴唇微微張開,想要回答些什麽,卻終究什麽也沒有說出口。

    才隻說了兩句,葉夏秋便再也忍不住眼淚的決堤,她低下頭,撫麵哭了起來。

    “風兒,是媽媽不對,你原諒媽媽,好嗎?媽媽愛你,真的愛你,好愛好愛……”

    葉夏秋的聲音很小,嗚嗚咽咽的,卻一下一下直直地撞進顧風的心裏,他感覺眼睛有點酸,仰起頭,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風兒,我是媽媽,我是媽媽啊……”

    “風兒,爸爸出了意外,媽媽也很難過,媽媽做這一切也是迫不得已,媽媽隻求你能快快樂樂長大,好嗎?”

    “風兒,是媽媽對不起你,媽媽不求你的原諒,隻希望你不要記恨媽媽。”

    ……

    “小風,你父親和安德父親的死不是意外,事發後我和村民去現場看過了,失足的劃痕是偽造的!”

    “小風,你父親和安德父親是被人陷害的啊!你一定要替他們報仇啊!”

    回憶如同洪荒席卷而來,顧風感覺頭痛的仿佛炸裂,他的眉心皺成川字,嘴唇也開始泛出青紫的顏色。他的眼皮仿佛千鈞之重,一刹之間,他仿佛什麽也聽不到了,他竭盡全力望向單向玻璃,那個傻丫頭,還在啊……

    “風兒,風兒,你怎麽了?你別嚇媽媽!”

    “風!來人!快來人啊!”

    ————————

    蘇淺昔向手心呼出一口白氣,趁著熱乎趕緊搓了搓,冰涼和濕暖的熱氣混合,她竟然感覺眼睛有些酸澀。

    秋季的天黑的很早,她明明隻等了五個小時,視線就已經開始模模糊糊了。

    低頭看了一眼手機,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一條信息。

    重新將手機放回兜裏,蘇淺昔又抬頭望了一眼醫院,紅色的十字架標誌已經亮了起來,行色匆匆的人從醫院進進出出,偶有一兩聲低沉的哭聲傳入耳中,將這秋夜襯托的靜默悲涼。

    蘇淺昔長呼一口氣,踢了一腳腳邊的石子,石子順著她發力的方向向前滾去,她雙手插兜,終於逆著醫院的方向邁步而去。

    她沒有叫車,徒步而行。不知是夜盲還是心不在焉的緣故,這段夜路走起來極不平順,蘇淺昔不知道撞了多少次電杆和大樹,直到第五次毫無防備地撞上去的時候,她才感覺額頭有些吃痛,輕輕揉了揉,滾熱的眼淚也不自覺流了下來。

    她感覺,有些累。

    過路的人對她指指點點,她卻充耳不聞,索性蹲在樹邊啜泣了起來,她已經忘了有多久,她沒有如此放任過情感的宣泄了。

    防備,謹慎,如履薄冰,她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小心翼翼地自我保護,卻還是,沒能抵住那個人在她心裏的攻城略地。

    她將頭埋在雙腿之間,哭得越來越大聲。

    痛苦和悲傷讓她無法喘息,寒冷和對黑夜的恐懼讓她再一次感到了絕望。

    她很想靜下來好好想想,他的車還停在那裏,他的頭還受著傷,他滿心關懷地趕到她的麵前,他一定不會拋下她先走……

    可是她還是難以遏製內心不斷向外宣泄的脆弱和委屈,她不明白,他為什麽總是這樣,一言不發地就消失不見?

    他的溫柔繾綣如同狂風驟雨,龍卷風般將她那方寸心田擾亂地毫無章法,又驀然抽身而去,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

    她很想打電話過去質問他,去了哪裏,為什麽讓她等在那裏整整五個小時,可是那可悲又可恨的自尊讓她沒有這麽去做。

    一直以來,她都不樂於過問他的事情,她以為,他若願意,自會傾訴,他若不願,必有緣由。

    可這荒唐的理智在這個冷徹心骨的寒夜,卻顯得荒唐可笑極了。

    ……

    不知道究竟哭了多久,直到頭頂傳來男人溫潤如玉的聲音,蘇淺昔這才抬起頭來,當那張熟悉的臉映入眼簾的一瞬間,丟人當之無愧排在了第一位。

    “淺昔,真的是你,你怎麽會在這兒?”

    陳亦然的聲音依舊柔似暖陽,他的眉心皺在一起,停在路邊的車燈將蘇淺昔的視野照得清晰明亮。

    蘇淺昔有些尷尬,扶著身旁的樹幹就要起身,雙腳一酸,眼看著就要坐在地上,陳亦然的大手順勢將她撈了起來,而她的身體不受控製的,也完全撲進了他的懷裏。

    她驚錯地瞪大了眼,正要退開,陳亦然環在她背後的手卻更緊了。

    “亦然,你……?”

    陳亦然輕道:“嗬嗬,我也許也瘋了。”

    他的聲音宛若失笑,卻偏偏清晰地傳進了她的耳朵裏,他笑了笑,緊接著鬆開了緊抱的她。

    蘇淺昔趕忙退後,與他保持陌生人的距離,揉了揉頭發,說:“亦然,你怎麽會在這兒?”

    陳亦然揚了揚唇,“經過,看到路邊蹲著的人很像你,下車一看,果然是。”

    蘇淺昔紅了臉,不知如何繼續接話,隻好低下頭去。

    “你呢?怎麽會在這兒?”

    “我……”蘇淺昔牽強地微笑,“也是經過。”

    “恩。”陳亦然似信非信地點了點頭,“經過,看到這棵樹,觸景生情,所以就情不自禁哭了起來。”

    蘇淺昔:“……”

    “嗬嗬,好了,你要去哪兒,我送你。”陳亦然扭身向路邊走去,蘇淺昔正要擺頭說“不用”,他又轉過身來,“別說不用,我知道你晚上看不見,坐車安全。”

    蘇淺昔無話可說,揉了揉額頭剛才撞到大樹的地方,跟上前去。

    她安安靜靜地坐在副駕駛上,陳亦然徐徐駛著車子,廣播裏傳來明城近日的新聞,氣氛很靜默,卻不至於尷尬。

    “據最新消息稱,陸氏財團的jo少爺已確認是rday的總裁顧風無疑,至今為止rday內部已有多名員工證實了這個消息。那麽當事人究竟會不會站出來承認呢?陸氏財團的金融危機究竟會不會對rday帝國產生影響?雙重身份的顧總又能否再一次化險為夷創造奇跡呢?欲知後事,請繼續關注本台後續報道。”

    這條新聞播報結束,電台切換到舒緩的音樂,蘇淺昔的手不自覺緊握了起來。

    “你早都知道了吧。”陳亦然回過頭來,聲音淡然自若。

    蘇淺昔沒有回答,表示默認。

    陳亦然:“紙包不住火,早晚的事。”

    蘇淺昔點頭,“嗯,我知道。”

    陳亦然笑了笑,良久,才繼續開口,“知道,還依舊選擇他嗎?”

    蘇淺昔一怔,木訥地抬頭,陳亦然如水的目光在她的臉上遊走,紅燈變綠,後方傳來幾聲不耐的汽笛,他這才戀戀不舍地移走視線。

    選擇……他?

    陳亦然前些日子的話在腦海裏清晰了起來。

    “淺昔,做我的女人。”

    “顧風訂婚了,你們,沒有可能了。”

    鬼使神差的,蘇淺昔又想起顧風今夜的不辭而別,這四個字僅是想起來就讓她覺得心口疼痛,她蹙了蹙眉,突然很後悔上了他的車。

    “淺昔。”陳亦然喚她,聲音低沉渾厚,似乎一開口就宣示著他接下來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的鄭重其事。

    “嗯。”蘇淺昔點頭。

    “我本不想這樣,可我等不了……顧風要完蛋了,你知道嗎?”陳亦然冷笑一聲,蘇淺昔一驚,抬起頭來,迎上陳亦然陌生冷峻的側臉。

    蘇淺昔心底一寒,她從未見過他如此冷冽的模樣,那眼神,讓她恍惚記起了大學剛開學時他站在報告廳陰影裏的樣子,眾人為顧風精彩的演講喝彩,他卻冰冷仿佛雕塑。此刻,他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路,像極了當年冷漠地望著台上的顧風那樣。

    蘇淺昔不傻,他們二人的針鋒相對她也早已察覺,突然間,她仿佛明白了為什麽大學剛開學顧風會對她冷若冰霜,甚至百般捉弄。

    他一定是誤以為她和陳亦然是一起的!如果真的是那樣……她現在坐在他對手的車裏,聽著對手的戲謔和嘲諷之言,又算什麽?

    蘇淺昔緊了緊手心,一臉冷然,“讓我下車。”

    陳亦然瞥了她一眼,蘇淺昔隱約看到,平淡如水的他眼底也會流露出令人生畏的憤怒和不安。

    他一手握住方向盤,另一隻手緊緊扼住她的手腕,雙眸如炬,“就算你知道顧風要完蛋了,還是一心一意要跟著他,不願意考慮我一下,是嗎?”

    蘇淺昔慌忙甩手,“是!我說是!”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底氣,聲音貫耳,甚至壓過了陳亦然憤怒的氣焰。

    或許是顧風身上的光芒,那無論何時都無所畏懼的自信和霸氣,讓她在聽到任何說他快要完蛋的消息時都能擁有一份超脫和淡定,如果她連對他的信心都沒有,又怎麽配愛他?

    “嗬——”陳亦然冷笑一聲,僵持在半空的手鬆開,車身也猛然停在了路邊,他回過身去,語氣淡淡:“蘇淺昔,你會後悔的。”

    蘇淺昔伸手去解安全帶,揚唇淺笑,“永遠不會。”

    陳亦然依舊不肯罷休,“我相信,不久你就會來主動找我的。”

    蘇淺昔付之一笑,頭也不回地下了車,跑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迅速地跳了上去。

    出租車很快消失在視野裏,陳亦然眸中的光澤漸漸褪去,他握拳,重重砸在方向盤上。

    寧願陪在即將失去一切的顧風身邊,也不願考慮他;寧願坐出租車,也不願坐他的車讓他送她回家;寧願頭破血流五年,也不願接受他的關心……

    陳亦然銜上一支煙,在黑夜中點燃,煙霧嫋嫋,將他的雙瞳隱匿在黑暗之中。

    蘇淺昔,在你的眼裏,我究竟算什麽?

    當看到她一個人孤寂地在路邊哭泣,他突然深刻地明白,在這場和顧風的博弈之中,他早已輸了,一敗塗地——

    可卻不是輸給他,而是她。

    ……

    “同學,你好,我是蘇淺昔,請問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初見她時,她身上青春的光芒讓他感到刺眼,他一向內斂隱晦,也不喜歡過分活潑的女孩。

    她站在迎新的隊伍裏,笑靨如花,他經過她的身邊,卻不願多停留一秒。

    直到無意間瞥到她手裏的秩序冊,新生入學報告,顧風作為新生代表將在全校新生麵前作演講,漫天的嫉妒和不忿侵占他的思緒,他承認,他不安定了。

    他有多恨那個男孩和他的母親,就有多想將他踩在腳下,狠狠揉碎。

    他原本是天之驕子,父母金貴,是受人矚目的存在,可一切夢幻的童年都結束在那一場家庭變故中。

    也直到那時他才知道,他以為的父母恩愛,家庭和睦不過是虛幻的假象,在那個所謂父親的眼裏,他不過是家族聯姻的紐帶和結晶,甚至……比不上一個和他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男孩。

    父母爭吵不休,年幼的他躲在門後,隻能眼睜睜看著家裏的家具被一件件砸壞,他的腳趾被玻璃紮到,隻能咬緊牙關忍著疼痛,依舊沒有膽量衝到他們麵前。

    “陸啟明,你要跟我離婚,就是為了那個賤人是嗎?那個賤人有什麽好,她能風風光光在娛樂圈走到今天,身上可能幹淨嗎?她到底有什麽狐媚的本事,能把你迷得這麽神魂顛倒!六親不認!”

    “陳眉,你別忘了我們隻是家族聯姻!我這輩子愛的人就隻有葉夏秋,不管你說什麽,我都告訴你,我這輩子娶定她了!”

    “陸啟明!那亦然呢?你也不管了嗎?你為了一個女人和她不知道哪裏來得野種,連自己的種也不要了嗎?!”

    “他身上流著你們陳家的血,讓我惡心!你們都給我滾!滾出陸家,滾!——”

    陳家的血,讓他的父親,那個財大氣粗的陸氏財團繼承人,感到惡心啊……原來,在父親的眼裏,他甚至不如一個雜種。

    這句話仿佛毒刺,每每午夜夢醒,都會將年幼的陳亦然刺醒。陳氏的財產被陸氏悉數吞沒,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他記得母親載著他離開了陸家,而那個所謂的父親,沒有說一句挽回的話,甚至也沒有來送他們最後一程。

    不久以後,那個名叫葉夏秋的女人就帶著他的兒子風風光光嫁進了陸家,陸啟明的臉上堆滿了笑意,他挽過那個女人的手,深情滿滿:“夏秋,你的餘生由我守護。”

    記憶裏,母親是哭了的,歇斯底裏,直至氣血攻心,最終用過量的安眠藥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這一切,叫他怎能不恨?

    陳亦然恨那個女人,也恨顧風,他發過誓,這輩子,他終會將他們踩在腳下,讓他們跪在母親的墓碑前懺悔!

    他的計劃從兒時就開始了,他借著陳家僅存的力量混進顧風的視線,從小學,到中學,直到大學,他甚至放棄了自己最喜歡的音樂,同他一樣選擇計算機專業,隻為有朝一日能夠親手摧毀他在乎的一切。

    起初,他隻是利用蘇淺昔的單純和善良,讓她給顧風送去錯誤的演講稿,一點點進行著自己的計劃。

    可他從沒曾想過顧風會一步步深陷泥潭,他愛上了她,而他自己卻渾然不知。

    為了摧毀他,他甚至和洛萱聯手,按著計劃,一步步毀了那個單純的姑娘……

    就連給她介紹工作,他也目的不純,他籌備了這麽多年,不會放棄任何於他有利的因素,一切,原本都按照他的計劃進行地有條不紊,而距離那個男人和他的帝國崩塌隻剩不多時日,他卻發現,

    曾幾何時,自己,也深陷泥潭之中。

    他心中愈發濃烈的恨意,又何嚐不是豔羨和嫉妒?顧風強取豪奪的熾烈,蘇淺昔弱小卻毫不搖擺的守護,他們的執著和信任,無一不讓他惱羞成怒,變本加厲。

    一支煙終於燃到了盡頭,陳亦然回了神,他將煙蒂狠狠按滅,一腳油門駛進了黑暗。

    他忘了誰說過——

    博弈,若想贏得漂亮,就要不擇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