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娘。入了學，我識更多的字，父親書房裏的書……”

    方慕依在李嬙懷中，興奮地展望未來。

    他擁有領先這個時代一千多年的知識以及理念，卻從來不敢宣之於人，因為太過超前，一旦告訴世人，恐怕立刻就會被活埋或者燒死。然而隻要入了學，經過一段時間學習之後，他就能合理地向世人展現，再也不用每次哪怕僅僅提出一個小小的建議，都需要借助父親那個並不存在的書房。

    這無疑是一道枷鎖！

    今日，終於有了打破的希望，方慕異常歡悅地叨咕：

    “那樣我就可以知道更多做菜的方法，我們的館子就能做出更多更美味的菜肴，說不定那些書裏還記載著其他更為神奇的事情，那樣的話……”

    那樣的話……方慕沒有再說下去。

    方信昌的書房，之所以在李嬙這裏很好用，是因為李嬙非常愛方信昌，非常信任方信昌。書房承載了李嬙對方信昌的諸多美好願景以及過往幸福時光，可書房同時也是一把開啟無盡哀傷的鑰匙，此刻方慕無意中就動了那把鑰匙。

    願望越美好，現實就越殘酷，方慕忽略了這一點。

    書房雖然可以暫時讓母親回想起父親，但當那種思而不得甚至杳無音信的漫長等待折磨下，同樣會將人吞噬得幹幹淨淨，此刻的李嬙就是這樣。連日的勞累，她沒有過多時間思念生死未知的方信昌，空閑下來，隨著方慕打開那道閘門，哀愁便像洪水猛獸衝了出來，才離了心頭便上了眉頭。

    書房……還能看到書房嗎？

    慕州府怕是回不去了，夫君如今安在，安否？

    細細算來，當是離開夫君的一百二十四天，夫君若安下來，當修書一封報報平安，可至今也沒有見到千裏鴻雁，夫君他……

    李嬙完全陷入那份哀思與關切之中，渾然已忘卻懷中方慕。

    看到母親眉間化不去的哀傷，方慕深深自責，正是自己的小聰明，帶母親進入痛苦的深淵。自己想要讀書，想要識字，直接說就好，為何偏偏要提那該死的書房？

    “父親，從未謀麵的父親……”

    方慕默不作聲，靜靜地依在李嬙懷中。

    雨後的小院，空氣清新，平日間偶爾鳴叫幾聲的蟲子似乎銷聲匿跡，再無半點聲音。劉叔劉嬸在小店忙活，隻剩下相顧無言的方慕母子二人，此刻顯得越發安靜、空曠，甚至還有一絲“渺滄海之一粟淩萬頃之茫然”的孤寂。

    這或許就是方慕李嬙二人的處境吧。

    天下雖大，無處可安己身，出身名門，無論娘家還是夫家，都難以安身。李家甚至到現在，都沒有人派人詢問過她們母子的死活，嗬……人心呐。

    許久，李嬙才由無盡的哀傷之中醒轉，摟緊懷裏的方慕，苦澀地道：

    “慕兒別嫌棄那家學塾，娘跟方家人商量了幾次，請他們把慕兒送到武陽郡辦的學塾，或者在方家本家學塾裏修習，他們不同意。可慕兒不能不上學，慕兒還要繼承你父親的才學，所以娘隻在在咱們館子附近找了一家學塾，你劉叔打聽了，除了那些豪門大戶自己的學塾以及武陽郡自己辦的學塾，這家是最好的，向豪門大戶推薦了許多學子。”

    李嬙說的平淡，但方慕知道，這其中隱藏著很多辛酸。

    他與韓芸閑逛的這段時間，母親前往方家宗府不知多少次，定然說破了嘴皮，也受盡了冷言冷語，否則以李嬙事事給方慕最優的性格，不會退而求其次，為方慕選了一家普通學塾。

    要知道，鄭朝教育分為太學、國子學、地方官學以及豪門大戶私設的學塾。能夠進入這些地方學習，唯名門望族子弟，但也意味著獲得了入仕的機會，甚至平步青雲，尤其太學以及國子學。普通學塾基本喪失了這個機會，隻能充入豪門大戶幕俯，做個幕上之賓。

    方家啊方家，好狠！

    方慕恨方家，李嬙肯定也心中發恨，但一切都無濟於是，所以方慕並沒有將自己心中的恨意顯露，腦袋貼緊李嬙，非常單純天真地道：“娘，哪裏上學都一樣，隻要孩兒努力，一定能夠飽讀詩書，像……一定出人頭地。”

    父親兩個字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

    方慕的懂事，是李嬙灰暗的人生裏唯一的色彩，用力揉揉方慕腦袋，略微發酸地悠悠道：“隻是苦了慕兒了，倘若慕州沒有大旱，慕兒哪怕入不了太學、國子學也能在慕州府辦的官學裏修習，將來至少能在郡裏謀個差事。”

    “太學、國子學還有官學有什麽好的，有做牛肉泡饃的方法嗎？能做出這麽好吃的茐花蛋，還是能夠做出蛋湯啊。”方慕歪著腦袋認真地道：“但我卻知道這些怎麽做，哪怕將來我做不了官，開酒樓也能做個富家翁，不也一樣可以稱為豪門大戶。咱們鄭朝也有很多大戶人家是錢砸出來的，隻要我願意我也可以用錢生生砸出來。”

    “好，好，娘等你砸出一個豪門大族出來。”李嬙神色好了很多，捏捏方慕小臉，放下方慕，起身抖抖衣衫，道：“慕兒在家待著，娘出去買些幹肉脯，再買點水果，當作慕兒束脩的拜師禮，明天去學塾別讓那些人看扁了。”

    “娘，肉脯水果其他學子肯定也是這麽送，讓劉叔帶回來一些牛雜，咱們處理處理，保證先生記憶深刻，對我印象極好。”方慕提醒。

    “慕兒不說，娘倒忘了，咱們家最拿手的就是這個。”李嬙拍拍腦袋，“一會兒我買過肉脯水果，順便到小店帶回來一些吧，隻是不知道他們這些讀書人，喜歡不喜歡這些髒東西，別嫌棄就好。”

    “讀書人不是人啊？先不告訴先生是什麽，等先生吃了之後，再知道是肮髒的牛下水，也不會挑剔了，估計還天天求著我給他帶牛雜呢，這一點我還是對咱們家的牛雜很有信心的，娘盡管準備吧。”

    “慕兒這張嘴，死的都能說成活的。”

    李嬙笑笑剜了方慕一眼，便出了院門。

    方慕平靜地看著安靜的小院，又看看頭頂漸漸西斜的太陽，喃喃自語，道：“不管這是什麽世界，什麽時代，我來了，就要活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