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長夏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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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不記得這是在海上漂泊的第多少個夜晚了,實際上,從船隻駛離長夏港1的第五天起,他便失去了時間的概念。
睡一會兒吧,再睜開眼,就能看見米huáng sè的沙灘和穿著薄紗短裙的女人了。在每個困頓來臨之際,他都會這樣寬慰自己。可光明一日比一日短促,晚風一夜比一夜淒凜,他的美夢就這樣隨著極北的臨近愈顯單薄。
自打侏儒水手給他們燃起泥塑的火爐,他就一直仰著腦袋癱倚在角落裏,八字眉下的黑眼珠死死地盯著艙室的棚頂不放。這不是因為他喜歡欣賞木板上腐爛的紋理,而是不這樣做的話,那一頭又髒又臭的亂發就會把他的眼角捂爛。他很想去抓撓一下被臭蟲咬破了的腳趾,奈何這短短的鎖鏈束縛著他的雙手,扯動幅度稍大就會磨破手腕上新結的痂。
“呦吼,看看我這把大胡子,可真是夠邋遢的了……哎?你們看我現在像不像海之尊大人的使徒?喂,船長,快放我出去!我是海之尊的使徒!你不信是吧?知不知道長夏港南城的盛夏門?打那兒往南走三百三十七步,左拐,再走二百二十八步,一轉身你就能瞧見個大魚市兒……老子就是管那兒的使徒!”他扯著髒兮兮的胡子,有些癲狂地開著玩笑。
無人搭話。他也沒有指望會有人理他。
他很久沒數過這裏還剩下多少個和他一樣的“特赦礦工”了……軀殼上腐蝕殆盡,心肺內爬滿青苔,他覺得自己儼然與這散發著**氣息的船艙融為了一體。五十個,二十個,不,不,也許現在陪伴著他的,隻是幾具爬滿屍蟲的骨肉……但他並不關心這些。現在的他,隻關心什麽時候才能抵達那座該死的島,那座能為自己挖出自由的寒鐵之島。
他懷念與人閑談的日子,哪怕是幾聲咒罵,也會令他心滿意足。“嘿,哲落,還記不記得剛上船的時候?咱們當時怎麽那麽蠢啊,哈哈,人可真是,不挨幾頓揍就永遠不會長記性。”他搖著頭對哲落說道。
哲落已經很久沒和他說過話了。他有些氣惱,可又能怎麽辦呢?畢竟那是他在這艘船上唯一的朋友,總不能說翻臉就翻臉吧。“哲落,想不想聽聽我小時候差點兒被蟒蛇吞了的故事?”他又滿心期許地問了一次……沒有回應……
哎,自討沒趣了,他歪過頭去,不再費力氣尋找話題。。
寒意透過船板刺穿了他的脊梁。應該又到晚上了吧,他將滿是蟲洞的毯子往上拽了拽,作用卻微乎其微。今天吃過飯了嗎?焦臭的鹹魚?酸澀的豆子?比船板還硬的肉幹?還是爬著蠕蟲的黑麵包……他努力地回憶了半天,可就是想不起來。算了,他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開始回想在剛上船時發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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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國的士兵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隻是粗暴地將他從地牢裏拽了出來。當時他已經入獄快兩年了。長時間在黑暗的地牢裏苟延殘喘,他的眼睛並沒有做好重返天日的準備,剛剛踏上閃著光影的台階,他就覺得自己瞎了。
“脫離黑暗了!我再也不會生活在黑暗中了!”在走出牢獄大門的那一刻,他縱情地呼喊了起來。
可他喊早了。
士兵把他的鐵鏈交到了侏儒水手的手裏。又黑又胖的侏儒並沒有給他時間去與夏天做最後的擁抱。炎息廳,消夏門,子母像,大魚市……瘦小的他就這樣被壯實的侏儒水手一路拖進海港,一上船便又被扔進了昏暗的甲板下層。
“我不是被國王特赦了嗎?”他在被押解的路上不停地發問,生怕是對方認錯了人,“我是大仲夏島的塔格,我是要去那個坎什麽島挖石頭的,你去問問你們的船長,他應該有我的特赦令啊……勞駕,找特赦令的時候別忘了,我叫塔格,今年二十三,五歲之前住在風回島。風回島你去過嗎?就在長夏港往東十裏格2。我覺得你應該去那兒看一看,螃蟹特別肥,海龜滿沙灘都是,除了像蒸籠一樣的天氣,哪兒都不錯。對了,風回島離末日熔爐還蠻近的,你是不是還沒見過末日熔爐啊?打風回島坐船往東走半天光景,往前一看,當時你就會覺得,這奇觀,我的天呐……”
於是乎,在侏儒水手將他手上的鐵鏈鎖到船艙的牆壁上之後,他被重重地賞了兩記耳光。
“記住你了,大仲夏島的長舌頭塔格。”黑胖的侏儒水手咬牙切齒地說道。
那天他還是很有興致的。剛剛脫離地牢,這種關押他的船艙對他來說就跟小酒館一樣愜意。
“早啊兄弟,我是大仲夏島的塔格。”他先和被銬在他右手邊的壯漢打了個招呼,“好家夥,兄弟,你這身板兒可夠厚實的啊。別自我介紹,讓我先猜猜,嗯……是從熊島過來的吧,我可認識你們國王!我跟那頭熊有交情,當年我們倆可掏過同一個蜂窩。”
**著上半身的壯漢轉了過來,臉上掛著厭惡與憎恨。他濃密的胸毛仿佛是一片狂野的曼陀羅,正猙獰地綻放在亂顫的胸口。“管我叫兄弟呢?就憑你啊?”壯漢用他那雙深嵌在橫肉裏的小眼睛仔細地打量了一番塔格,鄙夷地說,“野猴子不撿爛果子吃去,跑到這兒來湊什麽熱鬧?”
“猴子和熊不正好是林子裏的好兄弟嘛,多般配啊。”他笑著答道。
那壯漢懶得理他,便轉過身去不再搭話了。
“大仲夏島的塔格,兄弟你是哪來的?”塔格又繼續和其他的囚徒問候起來。
剛才的壯漢又轉了回來,問塔格:“你說你是大仲夏島的,是吧?原住民?”
他不明就裏地點了點頭。
壯漢突然咆哮了起來:“你個野猴子生出來的雜種!你們咋還沒死絕呢!”
“怎麽了?怎麽回事?”其他囚犯急忙問道。
壯漢激動地質問塔格:“你野牛爺爺我一共有六個兄弟,記住,是六個,現在一個都沒了!奶奶的!六個兄弟都死了,就死在你們這該死的大仲夏島上!你殺沒殺我兄弟?嗯?是不是你?有沒有你的份兒?”
“我,我沒打過仗啊,我這輩子連刀都沒拿過。”塔格委屈地解釋道,“是嘟嘟族3挑起的長夏戰爭4,三次都是都是他們!看我,我可是個阿法庫人5,貨真價實的……還有,其實我是個風回島人,五歲才去的長夏港,我不是那兒的原住民,兄弟你真是冤枉我了。”他的笑容堆滿了棕色的錐子臉,卻還是沒能讓野牛消氣哪怕一點點。
“你野牛爺爺我給那個姓穆的狗東西打了一輩子的仗,我那六個兄弟也是一樣。現在呢?他們去見冥尊了,爺爺我也讓他發配去見一個什麽姓皮的遠洋將軍了。”
“這是暫時的,兄弟。等咱把那個什麽寒鐵礦一撈,回來又是封地,又是金銀財寶……”塔格說著朝野牛那邊挪了挪屁股。
“狗屁的寒鐵!知道老子是怎麽進的地牢嗎?”野牛惡狠狠地講道,“大仲夏島的西邊,整整一個村子的俘虜,都是你這種的長著棕色人臉的野猴子。那裏邊有男孩,有女孩,有婦女,還有老太太……野牛爺爺我拎著一把斧子,從東頭砍到西頭,一個不剩……”
野牛使勁晃了晃手上的鐵鏈,啐一口唾沫繼續說道:“那滋味和剁牲口沒什麽兩樣,像你這種猴崽子,就該見一個殺一個……等下了船,老子一定要把你的腦殼敲開,拿你的天靈蓋盛酒喝。”
“不是,我說啊……”塔格還想再言語兩句。
“滾!你個樹皮臉雜種,給我滾遠點兒!別讓爺爺我逮到你!老子拿兩根腳趾頭都能把你的脖子擰斷!”麵對憤怒的野牛,他隻得連連退縮。
他低著頭用蚊子般的聲音不住地咒罵,悻悻地朝另一側挪動屁股,卻不小心坐到了別人的手上。“對不住了啊。”他連忙道歉。
“沒事,這隻手啊,自打進過枯木島的水牢之後,就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坐在另一側的是一個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這個滿頭白發的男人向他展示了一下畸形的雙手,友好地說:“棕色皮膚不是罪過,戰爭的罪更不用算到你的頭上。除非你是挑起事端的國王,不然別聽他在那兒亂喊亂叫。”
聽到安慰的話語,塔格的笑臉又爬了上來。“大仲夏島的塔格,兄弟,你是枯木島的人啊?”他問候道。
“枯木島的哲落,窮鄉僻壤中蹦出來的一個小罪人。”哲落微笑著小聲說道。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這一頭的亂發之下,掛著的是一張灰huáng sè的臉,尖尖的下巴上結著稀疏的胡茬,顴骨高高聳起,分明的棱角像是鋒利的刀刃。望著他生著白翳的雙眼,塔格暗想,不知道他還能不能看清東西。
“枯木島不是已經荒廢好多年了嗎?哎,一提起這個地方我話就多。早些年我就說過,這人啊,活著也不一定非要追求權勢,你看那枯木島上……當島主要是當成嘟圖家族那樣可真就沒意思了,”塔格不住地感慨道,“聽他們說啊,嘟圖家的最後一位老島主是讓他的小兒子給毒死在餐桌上的。結果呢,這個孽子在馭海廳裏連屁股都沒坐熱,就讓自己媳婦給一繩索勒死了。往下聽啊,你說說,他們家是有多不得人心?這個蛇蠍毒婦竟然還得到島民們的擁護。整個嘟圖家族都讓她扔進了大牢,對了,就是那個水牢,哎你是不是還跟他們當過獄友啊?你說這島是做了什麽孽呢,那穆家國王可是沒留半分情麵,一把大火,什麽嘟圖家族啊,蛇蠍婦人啊,還有那一大半的島民,就這麽化成灰兒了,我們大仲夏島打了十幾年的仗也沒落到這樣的下場啊……呦,真該死,你瞧我這張破嘴,怎麽能跟你提這檔子的傷心事呢?多嘴,對不住了兄弟,對不住了!”塔格一邊道歉,一邊繼續感慨世事無常。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枯木島子民,也是少數的幸存者之一,我不知該為我的存活而高興,還是為我的逃離而羞愧。”哲落聳了聳肩,淡漠地說。
“我是覺得能活著就挺好,在哪兒還不能安個家啊……”
話還沒說完,先前那個又黑又胖的侏儒水手就走了過來。“住嘴,你個臭小偷!剛才不是絮叨一路了嗎?我就覺得你不像個好人嘛,回去一查,還真是……以後把嘴給我閉好了,臭小偷,再敢多嘴就把你塞進尿桶裏!”侏儒從腰間解下皮鞭,笨拙地往塔格的身上抽了兩下。
“真倒黴啊!”野牛立著眉毛扭過頭來,朝塔格啐了一口,鄙夷地罵道:“這樹皮臉居然還是個賊,真是晦氣!呸呸呸,真髒!”
“一個大男人,有手有腳,還偷東西。”
“要不怎麽說是野猴子呢,劣性不改。”
擁擠的船艙裏沸騰了,高聲的叫罵,低聲的竊語。塔格漸漸把頭埋到了胸前,他覺得自己的臉燙得厲害。
“沒必要感到羞恥,這一屋子的人,要不是背負一點兒罪過,誰會登上這艘船呢?”哲落用怪異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腿,高聲斥責眾人道,“你們才應該感到羞愧。這位朋友是偷過東西,可到底是什麽迫使他去這樣做的啊?你們想過這個問題嗎?”
“管他什麽迫使不迫使的,猴崽子就是猴崽子!”船艙裏有人大喊,“應該把他的手剁了去!”
哲落沒有理會,繼續說道:“貧窮與饑餓是一切的罪魁,而坐在王座上的那個家夥才是幕後的主使。”
“偷就是最可恥的罪行!應該吊死他。”另一個光著膀子的侏儒水手叫嚷道,“咱們把他帶去荒蕪之海吧,那邊還允許絞刑。”
“可恥?在這艘船上能聽到這個詞本身就是一種恥辱!犯罪是極其可恥的,但大多數的勝利者也並沒有自己宣揚的那麽高尚。不分青紅皂白就給人下定論,你們就很了不起嗎?”他繼續厲聲喝道,“在這間屋子裏,我看到的都是些惡棍,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鮮血。現在有誰敢說自己是清白之身?神尊保佑,你們這些無恥之徒真是愧對神尊的恩澤。再怎麽說,他也比那些仗著身高體壯,肆意奪人性命的惡棍要強得多吧。尤其是那些禽獸不如的東西。”言罷,他狠狠地瞪了野牛一眼。
“你是在罵爺爺我的嗎?”野牛的額頭上青筋暴起,一邊叫嚷,一邊掙紮著朝哲落的方向撲去。他那嘴尖利的牙齒迫切地渴望著滾燙的鮮血,此刻竟撕咬起了汙濁的空氣。野牛身上的每一塊筋肉都在鼓動,小山一般的肱二頭肌高聳著,將鏽跡斑斑的鎖鏈一次次地緊緊繃起。嘩啦啦的鐵鏈聲深深地鑽進了塔格的耳中,他覺得整麵牆壁都在破裂,整個船體都在顫抖。
這艘船的船長留著打卷的八字胡,這會兒已來到了艙門之外。塔格見他揚了揚眉毛,那兩個侏儒就把鞭子掄了起來。
血腥的氣息湧進了塔格的鼻腔,挨打的人分坐在他的兩旁。哲落沒有退縮,任憑鞭子抽打在枯骨般的身體上,任憑一道道的血痕滲出衣衫,他隻是平靜地盤坐在那兒,如果不看他微微跳動的眉梢,你會認為這是一具鋼鐵之軀。野牛雖然也不示弱,但雷鳴般的吼叫聲卻愈發刺耳,不知是怒火攻心,還是疼痛難忍。
小胡子船長拍了拍手,水手便停止了鞭刑。“都嫌自己死得太晚,是嗎?你們這群沒讓海水淹夠的水鬼!”小胡子船長尖聲訓斥道,“我知道你們能在水底下撲騰一些時日,可綁上鐵鏈子的水鬼呢?嗯?就算淹不死,活生生被魚吃進肚子也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吧。嗯?還有人想吵嗎?”
小胡子朝滿是塵埃的屋裏挪了一步,突然像被蛇咬了一樣,慌亂地跺了跺腳躲回到門外。他拍打了幾下衣袖,一身的綢緞窸窣作響,仿佛秋雨打在枯葉之上。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訓斥起他的囚犯們:“水鬼死在海裏,等待你們的是什麽?冥之尊不會接納欺騙過他的靈魂,而海之尊也不會再給你們機會了,這種死法是對重新賜予你們這條賤命的神明極大的褻瀆。那等待你們的是什麽?是什麽呢?呸!”
“給我記住,你們是這個世界上最醜惡最卑鄙的罪犯,你們是被尊主遺棄的人渣。你們能活到現在的原因,不是尊主,不是國王,是我!是我接到了這次的國王特赦!給我記住,是我帶你們離開的大牢!所以,別給我添亂,希望你們都能活著抵達坎帕卡島,那裏才是你們這些混蛋該出力的地方。”小胡子說完便拂袖而去了。
“水鬼死在汪洋,是最得體的解脫,這個什麽都不懂的混蛋。”塔格聽到了哲落微弱的駁斥聲。
注釋:
1長夏港:炙海上最大的城市,位於炙海東南方的大仲夏島上。
2裏格:七海的長度計量單位,一裏格約合五公裏。
3嘟嘟族:dudu,意為斑鳩。棕色人種,炙海原住民民族之一,主要生活在大仲夏島,煙山島,長青島及蟹爪群島等地,幾十年間,數次挑起反抗邦國的戰爭,邦國曆154年被宣告滅族。
4長夏戰爭:在大小仲夏島,煙山島及長青島等地區爆發的大規模原住民起義戰爭。第一次長夏戰爭始於邦國曆132年,結束於邦國曆136年,以起義軍投降而告終。第二次長夏戰爭始於邦國曆144年,結束於邦國曆146年,以起義軍內部分裂而告終。第三次長夏戰爭發生於邦國曆154年,整次起義隻維持了一個塵月,以嘟嘟族的滅族而告終。
5阿法庫族:afakuu,意為勇猛善戰。棕色人種,炙海原住民民族之一,主要生活在黃田島,小仲夏島及風回島等地。長夏戰爭結束後,不足萬人的阿法庫族被邦國統一安置到了大仲夏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