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亂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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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種顏色繡出肖像?同學們都在心頭打驀兒,暗自斟酌著,沒有回答她的提問。

    楊守玉見他們思考,很滿意,不再“抖包袱”,說:“製作正則繡之前,先要畫好素描稿與色彩稿。正則繡的具體操作法,不是一次能夠刺成的,一般要刺三層。要反複考慮表現方法,即操作步驟與繡成的效果,一旦心中有數,立即進行操作刺繡。”

    “老師!”金秀有個問題長期藏在心中,再憋不住了,徑直站起來提問:“為什麽隻設三層色彩呢?自然界有萬千顏色,經組合重疊在一起,多麽美麗熱鬧的呀,您怎麽隻獨取三種?”

    “任憑三千弱水,我隻取一瓢舀。”楊守玉說了一句佛謁。然後舉例:“你看老師,可以分解成三種顏色麽?”

    學生們這才注意到,楊守玉滿頭黑發、臉頰白嫩,戴著黑框的小眼鏡,著月白色上衣、黑色綢裙,穿白色sī wà、黑燈芯絨布鞋。惟有胸前校徽上,那“正則藝術專科學校”幾字,為鮮豔的紅色,是呂鳳子獨創的鳳體。

    這幾點紅,藝術處理一下,與嘴唇、臉頰、圍巾或襪子,獨立分出為一種層次,也可以轉換為深色的黑。

    楊守玉不再打比方,拿起粉筆,唰唰唰幾筆,在黑板畫出一個人頭像,與掛畫裏人像頗為相似。這就應是她自己的頭肩胸形了。然後平平地畫出了一層線條,侃侃而談:“三層色稿包括:第一層鋪色,按照繡稿的輪廓線和色塊滿刺一層底色,刺底色的線宜粗一些,線條可以刺得長一些。”

    然後,楊守玉拿起一支綠色筆,說“這隻筆代表灰色線”,交叉著畫出長短不一的線條,這畫邊作解說:“第二層做細,需注意製作的順序,一般來說,先刺麵積大的和後麵的物體,麵積小和前麵的物體推後做,最重要的、引人注目的,最後做,每做一處,都要照顧到整體與各個物體間的關係。”

    這些線條畫出,已經能夠分出人形的額、眼眶、鼻、下顎,進而微微隆起的胸脯了。敏感的幾位學生,甚至感覺到楊老師肩頭的穩固,以及眼睛裏飽含的不變真情。

    所謂萬變不離其宗。

    蘇繡也好,蜀繡也罷,精細操作都在最後,而且,最後的操作可以彌補以前刺繡之不足。楊守玉換取了一支紅色粉筆,卻不先劃線,拈在指間,侃侃而談:“第三層,進行精細的藝術加工,重點刺繡出線條變化,光線和色彩的變化,用不同光色的深淺色線,把整個繡麵上的光線和色彩統一起來,呈現出和諧的光感和色調感。”說著,用紅色粉筆或長或短地斜著劃拉,畫中人物的眼睛明亮了,嘴唇開合著,又說:“在這個階段,針力和筆力一樣,成為針畫藝術的生命力。既是作者思想感情的體現,也是衡量作品藝術水平的重要標誌,因此,在這個階段如何運針、用色,都要精心斟酌之後,才能果斷下針,使得一針一線,都能恰到好處地反應在繡麵中,使得線條刺得活潑而不呆板。”同學們個個聽得聚精會神。“這就絕不能粗針大線。”楊守玉補充一句,停頓一忽兒,才說:“在這一階段,要發揮劈絲技術,作者根據題材的需要,在顯示正則繡粗中有細、粗細有機結合的特色時候,需把一根尋常規格的絲線,劈成若幹分支的細絲刺繡,尤其在表現某種物體時,如人體之肌膚,為追求細膩的效果,要思考確定用線的粗細程度。辟分最細時,劈一根絲達四十八分之一,可見在這個操作層次上,是多麽的細微和艱辛。”

    每根線辟成四十八條!

    這可能麽?同學們盡都心頭打鼓:老師是說過,正則繡並非“密集其線”噻,怎麽還得將每股線辟分成四五十支!切莫說刺繡了,單就是這個劈絲線的活兒,也不是粗人能夠做得到的吧。

    每根線分成四十八股,老天爺,這那是人幹的活兒!絕對是繡女的本事了。

    說完,楊守玉才在額側、鼻翼、人中、下頜、衣紐各處,細細畫出陰影。人物頓時活靈活現的了。這時,陽光從窗戶外斜斜地射入,正正照在黑板的畫像上,人物半身像仿佛複活了,倒把楊守玉本人襯得灰晦黯淡的。

    張敏毅看出了名堂,也舉手提問。楊守玉笑吟吟地看著他,客氣地說:“張科長不必講客氣,有什麽問題,請直接提出來吧。”張敏毅就提問:“楊老師……”他要說個什麽,有所顧忌,又把話吞了回去。楊守玉覺察到了,申明規矩,說:“張科長,但凡有問題,課堂上下,都可以提出的,這是正則校的優良傳統。”

    張敏毅不再客氣,提問:“我怎麽感覺,繡像效果,好象不止三層顏色?”

    楊守玉暗暗心驚:到底還是內行喲,課還講不到這兒,隻是他想知道,不妨先講一講,斟酌著說:“正則繡之複雜便是針法亂,而亂是有情理、有規則的亂,亂是為了求得整體的統一與更活潑的變化,繡者必須根據自己的個人意向,熟練地運用線條的長短粗細、疏密深淺等的變化。以‘情’指揮針,以‘線’表達意,達到情意相融。能夠按照光和色的變化規律,以極其豐富多變的針線,體現出作品的線條美與立體質感。從而使我們從作品中看到的一切‘亂’,均符合情理與法則,讓人感到亂中迸發出的活力,亂中顯示出的動感。一針一線是那麽的自由交疊,又是那麽的恰到好處。”

    “那麽,光線就非常重要了,與繪畫相類似,就是針畫相類的原理?”張敏毅追問。

    “是的。”楊守玉認可,然後回答:“正則繡呀,特別注重色彩效果,它比一般刺繡的層次更多,把色彩堆得厚,效果才出得來。所以正則繡作品看上去像一幅油畫。但絕對不同於油畫。因為絲線本身有自然的光澤,繡麵上各種不同方位的線條,在不同方位的光線下,它的色彩有不同的變化,當光線強與光線弱之時,當放在明處看與放在暗處看之時,當正麵看與側麵看之時,其效果,均有不同的變化。油畫上兩種顏色混合,就變成另一種色相,原來的兩種顏色不複存在。而繡麵上,兩種色線之交叉重疊,可以得到第三種色相,出現新的色感,原來的兩種色相還依然存在。所以,它比油畫的色彩更豔麗明快,形成了刺繡品的獨特風格。”

    “我懂了!”張敏毅認真地表態,再不提問。

    下課之後,楊守玉叫住張敏毅,準備回辦公室去繼續聊正則繡的話題。二人走到大操場,驚奇地見到主席台下,橫擺起四五張桌子,朝外頭排了兩列長長的隊伍。張敏毅雖經常到學校,也不曉得這是做啥,就問她:“楊教授,他們在做啥子?”楊守玉隻掃了一眼,就回答:“招生。”這與教育科長的工作有關。張敏毅建議:“我們過去看看,青年打抗戰了,少年男女們,還有多少人有心讀書?”

    凡讀書者,無論戰爭還是hé píng,有些許閑暇,都要抱一本書籍狠啃的。

    來正則藝專讀書,排隊報名的,主要是男青年。幾支隊伍排得曲曲彎彎,人鬧哄哄的,塞滿了大半個操場。他們一眼看過去,其中有穿學生裝的,有穿鄉下人短衫的,還有個別女子身穿旗袍。幾個三四十歲模樣,瘦得像幹豇豆,臉色灰白的,肯定是吸食鴉片的煙灰兒。張敏毅走過去,叫了一個出列,問他:“你為啥子讀書?”那幹豇豆回答:“家中無糧,又吃不起煙了咯,過去好歹讀過幾天書,心想,還不如再讀幾年,也不至於餓死毬了噻。”張敏毅氣憤地指責說:“你倒還在抽鴉片煙!啷個的噻,缺少了口糧來讀書,有錢就抽嗩?”幹豇豆曉得自己不對頭,不敢回答,嘴裏呃呃呃半天,才說出:“我邊吃飯,邊戒煙,順便讀個書,莫非還要不得了嗩?”張敏毅氣得半死,拉他到校門口去站伸,麵對學生家長,教訓說:“你們看,這種吃鴉片的,正則學校不得收錄,各人教育好子女,須得走正道,既然送子女報名,就跟我好生教育,萬一rì běn鬼子打到重慶,學生同樣要拿起刀槍上前線。”

    那個煙灰兒就提起了虛勁兒:“我隻要吃足了鴉片,就有力氣打鬼子。”

    張敏毅更生氣了:“你娃風都吹得倒,不等rì běn鬼子打,自己就倒下了。”

    煙灰兒狡辯:“我要是有錢,把吃鴉片病醫好,學習了文化,照樣可以上戰場衝鋒陷陣。”

    張敏毅罵他:“你娃有個火鉗!”

    家長們紛紛附合:不準收鴉片煙鬼,把我娃兒帶壞,我們找哪個算賬。

    張敏毅立即把那幾個煙灰通通攆出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