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布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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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氏織布廠有百十台織機,建在來鳳場口。龍溪水麵寬闊,出口直貫長江,原料和貨物的轉運十分方便。這裏自古就是成渝官道途中的驛站。驛道凡十裏一站,官府設有專人管理,安排差役歇腳和食宿。來鳳場有驛道就有驛站。起自何時不知,曆朝曆代,不間斷地進行著維護和修繕,至今仍保留完好。
次日,二人去參觀張氏絲紡廠,先考察繅絲車間。滿屋子裏熱氣蒸騰。楊守玉見一根長鐵槽,分成很多格池子,池水煮得噗嚕嚕地翻滾不停,如魚眼泡,兩旁坐著繅絲女工,從滾水裏迅速撈出繭子,拎起外層絲頭兒,掛在頭頂的大絲筐上,繭子就在燙水裏亂滾,旋轉的絲筐飛快將蠶絲繞成卷子。
鄒魚兒得意地告訴楊守玉:張氏絲廠有近五十年曆史了,還是祖輩開創的,在璧山、巴縣和鋼梁一帶,設施也是頂先進的,巴蜀很多新廠開辦,都要過來請技工去幫忙。
繅絲車間裏噪音很大,她們不得不說得大聲一些,甚至要湊攏耳朵去喊,說話就跟吼叫差不多。
其實,鄒魚兒所說,還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光曉得表麵的一些情況。
楊守玉是個專家,看她幼稚可愛,一路參觀,告訴鄒魚兒:這種用機器繅出的絲,俗稱廠絲。大約在清鹹豐十一年左右,上海出現了用蒸汽為動力的近代繅絲廠。所出廠絲逐步取代了用土法繅出的土絲。就在當時,繅絲廠都以繅製為中心工序,對各產地的蠶繭進行試樣和工藝設計,把不同的幹繭,照工藝設計、按比例混合後,剝去毛繭表麵鬆軟的繭衣層,成為光繭。依工藝要求,在準備上車的蠶繭中,比照著繭型大小、蠶繭色澤、繭層厚薄進行選擇,同時剔除各類下腳繭之後,方才將繭用水加熱,或者添加輔助劑,適度地膨化溶解絲膠,繅製成小絲。必須把小絲送到複搖車上,加工複搖、烘幹,成為大絲卷。最後將大絲統一編理,經過紮絞、秤絲、在燈光下配色、打包、成件幾道工序,並通過檢驗分出生絲的等級。
鄒魚兒見那些女工拈繭,隻手往熱水裏一戳,怕燙一般,飛快抓出一個蠶繭,雙手輪換著尋找絲頭,自己挽起衣袖就說:“生繭還怕開水燙嗩,看我的,隨便拈幾個繭,讓她們瞅瞅。”
然後,伸手要入水。
楊守玉一把拉住她的手,不肯放鬆了,還說:“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鄒魚兒抗拒說:“楊老師,不過抓幾個繭子的咯,你看她們那副樣兒,像遭滾開水燙了會褪毛一樣。”說得輕蔑,動作毛衝衝的,當真自己要下手。
楊守玉不放手,把她拉得離煮繭器遠遠的,才說:“虧你還是絲廠股東xiǎo jiě,魚兒你曉不曉得,煮繭這水,溫度有多高的呢?”
鄒魚兒探出手,在蒸汽上試了試,約摸估計著回答:“倒是煮燙了哈,我看,一百二十度差不多。”
旁邊女工偷偷打抿笑,嘲笑大xiǎo jiě不懂行,毛手毛腳的,就敢伸手下鍋。
鄒魚兒被嘲笑,惱羞成怒,斥罵她們說:“老實做活路兒,提個繭絲都怕燙,看我喊不喊工頭收拾你!”
女工們果然害怕,盡都不敢再說啥了,隻顧低著頭繅絲。
楊守玉忙勸:“魚兒!我告訴你吧,這水的溫度,大約在二百一十度,不信你就摸一下。”
二百一十度!鄒魚兒可不敢嚐試,嘻皮笑臉地說著:“老師,你不是要看熟絲的噻,緊倒看她們繅絲,沒得啥意思。”拉起楊守玉就往外走。
兩人說著笑著,出了車間,不時碰到繅絲女工。
鄒魚兒上前,伸手抬起那些女工下巴,動手動腳的,評價說“妹兒長得漂亮”,走過了一段路,又去撫摸另一個女工的頭發,口裏嘖嘖地讚歎,說“妹兒頭發好黑”,那些女工曉得她是大xiǎo jiě,個個任隨她戲弄。
然後,洋洋得意地告訴楊守玉,說張氏繅絲廠,是我老漢出的本錢多!
鄒家大xiǎo jiě來廠的消息,迅速傳到管家婆耳朵,說成代表鄒旅長前來監督了,嚇得她跌跌絆絆地跑過來,著急忙慌地高喊“大xiǎo jiě你莫走”,在絲廠庫房前頭,將二人攔住。鄒魚兒找到發泄對象,立即馬起臉,質問:“管家婆你啷個管的?本xiǎo jiě帶老師參觀,你那些工人也敢嘲笑我們,是不是吃飽了沒得事做嗩,那就提前一個小時上班,把性子好生磨一下!”
管家婆滿口答應:“我早看不慣這幾個小蹄子了,來個男人蜂湧起看,大xiǎo jiě來了就打橫炮,開除了她們才好。”迅速換個笑臉說:“大xiǎo jiě光臨本廠,想必有重要事情交待,請你吩咐,我一定立即件件落實照辦。”
楊守玉怕她當真開除工人,砸了人家飯碗,便勸:“魚兒呀,原定計劃,不是要看熟絲?”
鄒魚兒立即卸掉怒容,裝得一本正經的,說:“管家婆,你帶我們進庫房,查看熟絲,告訴你哈,楊教授是本xiǎo jiě的師傅,假如怠慢了半點兒,張老爺、鄒老爺,都是不得依教的哦。”
“不敢,不敢。老師請往這邊走,不是吹牛,本廠生產的熟絲,遠銷東南亞,是重慶響當當的一塊金字招牌。老師你還沒有見過,隻要一見到,包你愛不釋手。嘿嘿,這個這個,心頭喜歡得很,舍不得放手的呃!”
似乎不多解釋一句,楊老師會聽不懂,張冠李戴的,鬧出個什麽洋相。
“你,你,你!”鄒魚兒被她逗得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杆兒,指著管家婆隻曉得說你你的,不予批評,也不再假裝正經,嘲笑她一番,也就夠了。
楊守玉說:“見識見識,大姐請帶路,我也是個買主喲,一起進去看看。”
鄒魚兒才喝斥:“還不趕快給老師帶路!”
三人繞過堆積原料的水泥壩子,穿過一條橫廊,拐兩道彎,到了設在後院裏的倉庫。平時,倉庫大門都是鎖起的,由專人看守,負責監管和翻曬,輕易不讓人進。楊守玉見那門木質極厚重,關得嚴嚴實實,確實能夠有效防盜。
管家婆喊庫管員來,打開了倉庫門,一股染料味道刺鼻。楊守玉忍不住打了個噴涕。克製不住似的,不停地嗆咳,恨不得扭頭拐出去,呼吸新鮮空氣。
鄒魚兒關心地問:“老師你感冒了?”
楊守玉忙說:“沒有,味道好衝鼻子。”說完,站到前頭,就要往裏走。
管家婆拉住她們,勸說:“老師等一哈兒,味道散開點,再進去視察。”
“一哈兒?”楊守玉問。
“就是一會兒。”鄒魚兒回答。
太陽懸吊在半空中,因為地方背光,庫裏顯得涼悠悠的。楊守玉覺得,從背光的角度觀看太陽,似乎黑白分明,格外刺眼。地上劃出一道陽光地和陰涼地的分界線。倉庫裏那股濃鬱的染料味道,揮發了一陣之後,便不那麽刺鼻子。管家婆先進去,拉開了窗簾,屋裏頓時就明亮起來,露出一堆堆槐木xiāng zǐ,裝的就是熟絲了。
楊守玉不明白熟絲怎會有染料味兒,打量那些木箱,邊向管家婆提問:“大姐,這些蠶絲,已經染過了?”
管家婆回答:“是的,裏頭的絲染過,門口這幾堆,都沒有來得及染。”
楊守玉立即要求:“我可以看看染過的絲麽?”
“當然。”鄒魚兒惟恐回答慢了,惹得楊守玉生氣,立即滿口答應她。管家婆就閉口不言了。鄒魚兒再次申明,說:“管家婆,我老師不是來耍的,看過各種絲線,還要訂幾樣貨,你當參觀團打整,我表哥也不依教的喲。”
管家婆說:“喲!大公子也有話,xiǎo jiě你啷個不早說,我還以為xiǎo jiě大方,帶老師逛來鳳場,順便來絲廠玩耍。”
不知何故,言語中,竟有些驚喜。
鄒魚兒刺她一句:“你們隻曉得大公子長,大公子短,本xiǎo jiě隻是個調皮姑娘嗦!”
“不敢。”管家婆轉了話題:“老師,請往裏麵走,先參觀參觀熟絲,看看成色如何,巴蜀地區都可以排到前列的。”恭恭敬敬地先行領路。
鄒魚兒不滿:“名列前茅都不會說。”
楊守玉拉起鄒魚兒,聽到前頭管家婆大聲地吩咐工人:把熟絲箱打開,擺到敞亮處,大xiǎo jiě來檢查活路兒,哪個要是惹毛了她,各人端起飯碗滾蛋!
鄒魚兒得意地暗示楊守玉。
楊守玉快步跟進,走到hòu mén口,眼前豁然一亮:在打開的幾口木箱裏,一卷卷家蠶絲燦若純銀,簡直會把眼睛映花。便使勁抾眼睛,看得真真切切了,確實是上等蠶絲。她急趕了幾步,拿起絲束,輕輕地撫摸著,心想:看來,正則藝專遷到璧山,是一步好棋!感受一陣,對管家婆說:“大姐,再帶我看看色絲。”
管家婆不高興了:啷個沒有表揚表揚?她不曉得楊守玉不批評人就是表揚了。卻不敢出聲,在自己腰杆周圍亂摸,延遲了一會兒,遮掩說:“這個鑰匙到哪兒去了?”
鄒魚兒奇怪地問:“撬木xiāng zǐ要啥子鑰匙?”話剛出口,明白她是找借口,頓時哭笑不得,大聲喝斥:“我看你是老糊塗了,開兩口xiāng zǐ,找啥子鑰匙,還不快去給楊老師打開!”
挨了喝斥,管家婆這才弄明白,眼前這教授得罪不起,飛快地挪動小腳,叫工人撬開色絲xiāng zǐ。
楊守玉看到那些五顏六色的蠶絲,腦子裏出現了大片大片的彩色綢緞,逐漸形成璧山周遭地麵風物,那些風景、花卉、老街,集合成憨厚的璧山土人:張敏毅、羅登雲、鄒成虎、鄒魚兒、張萌初人等,進而夏伊喬、呂鳳子、劉海粟,覺得完全陶醉其中,不能自拔。
她明白,這是醉絲了,人看到了jí pǐn物件,往往會陶醉其中,如飲酒過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