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扳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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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守玉回到鳳凰鎮,心頭篤定,上完下午的課,到食堂吃過夜飯之後,打算把繅絲女工形象,勾勒出幾個,當成重慶人物素描,收入正則繡的作品集。

    鄒魚兒跟張敏毅卻來喊她去扳罾。

    蜀中多夜雨,傍晚雨過,吹起了小東風,龍溪被灌得水滿河盈。憋足一冬的魚兒,正鮮蹦活跳的,追逐水麵的肥美蜉蝣。恰是扳魚的好時候。入夜,空中雨雲欲滴,氣溫驟然升起,魚兒定會浮上水,那就可以出手了。扳魚須用罾。就是把一張內河使用的大網,反掛在兩根彎成弓形、交叉捆紮的竹竿上頭,再掛上一根支竿、一條扯罾的粗麻繩,製作成一副標準竹罾。老練的扳罾手,會事先看好了地形,查明天色風向流速,篤定夜夜下網有魚。

    張敏毅法有別樣,尋到一個河水不深不淺的彎拐,立起了支架和罾竿,掛上一張孔眼稍大的網,挑選離岸坎遠遠的柳樹枝兒,把馬燈高掛起,風不靜而燈搖晃,借著紛亂的燈光映照,誘出那些來撲燈卻撲進水裏的蛾子,看這架勢要放棄小魚扳大魚了。

    楊守玉生性好奇,見他忙忙碌碌的,自己幫不上,便與鄒魚兒在旁邊呆看。這時候,連鄒魚兒都不敢喳鬧了。

    龍溪流水極為平緩,張敏毅將罾網緩緩放入水中,砸碎了水裏那團燈光,隻一忽兒即恢複原狀,仿佛水中無一物。楊守玉希望自己能夠做到心中無一物。人心毫無窒礙,行事便隨心所欲不逾矩,藝術修為或許更上層樓?

    張敏毅掏出一支香煙,遞給楊守玉,忘了她本來不會抽。楊守玉擺擺手謝絕了。鄒魚兒怪表哥不曉事,捏緊拳頭晃晃,做了一個威脅的手勢。楊守玉輕輕拍她肩頭,示意莫出聲,看來這扳罾,要謹防水中魚兒聽到些微響動,會嚇得猛一扭身逃走。

    扳罾,是碰運氣之事,放下罾,得備足耐心,慢慢等待,自己不能有絲絲著急。

    水中遊魚,見亮光圍攏來,以為天色亮了,可以浮起覓食,在河裏亂遊,為罾網捕捉。

    張敏毅悠悠地點起一支香煙,仰坐在岸邊蓑草上頭,等候魚兒遊進網裏。俗話說罾扳過路魚。魚兒頭尾鰭條若被網眼兒所掛住,會使出力氣掙紮,導致竿繩劇烈地晃動,水裏漾開一層層圈紋,那樣就可以起罾了。

    過得一會兒,聽到魚兒劈啪的一跳,響聲恰在下罾之處,竿繩劇烈地晃動起來。張敏順手撈起繩子,先往上試扳了扳。起水的罾約有上百斤重,張敏毅不過一介書生,勁力小,怕魚扳脫,起罾須得趕快。他把罾竿往後猛扳,罾網臨出水那一瞬間,人就往後倒下,使竿頭高高地翹起。

    楊守玉見他踡縮成團,狀似掛起一個秤砣,忍不住振臂歡呼:“扳到了!扳到了,肯定是一條大魚!”自己一躍而起,奔到那張罾網跟前去,扯著網絲,探頭去查看:果然好大一條魚!

    張敏毅已經把罾扳得高高的。

    “鯉魚,是鯉魚。”鄒魚兒跑過來看了,扳到一條紅唇紅鰭的大鯉魚,估摸有三四斤輕重。

    “送給呂校長打牙祭。”張敏毅說,將罾網扯到岸邊,上去取出鯉魚,甩到地下,重新把罾網放入了河水中。

    大鯉魚在岸上啪嗒啪嗒地蹦跳。

    “我去取笆簍。”鄒魚兒興衝衝地說,從魚具篼裏,取出一隻大腹小頸的竹器。

    張敏毅上前,一把卡著鯉魚腮幫,抓起魚,塞進笆簍裏頭,隨手扯一把草塞住簍口子,才把笆簍放進河水裏,半浸到水。鄒魚兒去按了一下笆簍,說:“死鬼,你還敢扳,早晚都是菜板上的肉。”那條鯉魚豁喇喇掙一下就不動彈了。楊守玉擔心地問:“這魚不會幹死了吧?”張敏毅解釋說:“不會得!它扳撻一下,渾身浸足了水,以為還可以自由地遊動呢。”

    此時月色溶溶。

    張敏毅重新坐到岸邊,雙手抱著膝蓋,輕輕吹起了口哨,聽曲子是一首蘇聯歌曲。

    奇怪他沒有找楊守玉說話,乘著美麗的月光,剛剛扳到了一條寓意幸福的鯉魚,張敏毅心頭有什麽話兒,盡可借題發揮、旁敲側擊,激發楊守玉心中的真情。

    楊守玉心如死灰,隻說:“這魚真不小。”沒話找話,不是找張敏毅,而是想挑起鄒魚兒來撒漫聊天。

    “三四斤。”張敏毅這才省悟,補充說:“龍溪河鯉魚硬是很好吃哦,楊教授,你帶回去,找個重慶廚子,做個麻辣豆瓣魚,包你吃過了還想。”

    “那好呀!”楊守玉答應了:“那就謝謝張科長!對了,我們丹陽人喜歡做糖醋鯉魚,不曉得璧山人喜歡不喜歡?”

    “喜歡。”張敏毅評說:“糖醋魚也是川菜,稍加辣椒,烹得細嫩軟滑,特別可口。”

    “也要加辣椒燒?”這倒是楊守玉想象不出的,看來重慶無辣不成菜,誠不我欺也。

    “就是的就是的。”扳到了大鯉魚,張敏毅心情大佳,委婉地向她述說:“璧山人好吃辣,性格急躁,不比楊教授你們安徽人,溫婉而沉著,有話埋在心頭不說。”

    “這是批評嗎?”楊守玉暗想,卻說:“安徽人也暴烈,要看遇到了什麽,比如左賢二包銷正則繡,木已成舟了,再來反對,就不好改變了哩。”

    張敏毅就為說這事,才約她扳罾,左賢二隻是條過路魚,須得說服楊守玉,便說:“楊教授,其實,我不讚成左賢二包銷正則繡件,生怕他從中操控,鳳先生你們要做啥子,都遭他限製得死死的,腳跟腳來勸說,惹得您跟呂校長生氣,非本人所願,請您代為說項,免得他老人家誤解。”

    楊守玉並無成見,聞言頗為感動,叮囑說:“張科長,你是為正則校好,勸得急了,多說了幾句,沒有什麽關係的。隻是鳳先生與璧山的感情,我看如魚在水,當初答應左老板,隻為籌集一批款子,圖修複校舍不至於捉襟見肘。對了,左老板真是rì běn間諜?”

    張敏毅說:“人有所傳,查無實據。”

    鄒魚兒問:“那他啷個不辟謠?”

    這正是楊守玉要問的。

    張敏毅據實回答:“他們那些老板,不見兔子不撒鷹,背後背幾句謠傳,隻要不影響做生意,才沒得閑心打口頭官司。”

    楊守玉難以理解,振振有詞地說:“事關個人名譽的格,人家怎麽說,他就怎麽接受了呀,這人也太過糊塗,我就不相信,左賢二精明一世,會在這種大節上任人詬病!”

    張敏毅連說“言之有理”,又告訴她,縣裏組團赴前線慰問抗日將士,羅縣長與呂校長已經商量好了,請楊教授參加一下,為前線官兵現場繡像。

    楊守玉爽快地同意了。

    跟即又下了幾罾,恰逢悶熱天氣,魚兒都往水麵浮遊,竟網網不落空。

    直到夜半時分,笆簍裝滿了,張敏毅才收起罾具,領著楊守玉和鄒魚兒往回走。這時雲破月出,滿河、滿岸、滿田野亮開,漸漸泛起一層薄霧,四周屋舍樹木影影綽綽的,人處於其中,不由自主地湧起了寧靜感,欲做一些張揚之事。

    楊守玉自己並沒有開夥,不能烹煮美食,就把扳到的鮮魚交給鄒魚兒。她拎著滿笆簍魚,跑前跑後的,去找廚師商量:明天中午,請全校老師和同學飽餐一頓。

    走到校門口,楊守玉向張敏毅道別,回到了臥室裏,心態竟然出奇地平靜,於是以這夜的經曆為題材,選擇扳罾出水的刹那間,繡出一幅正則繡作品,取名《扳罾》:畫麵中,一個著對襟衣、大腳褲的中年男子,身體朝後彎,雙腳狠踩河岸草,雙手猛扯著撐竿,罾網被高高地吊起,網裏扳跌著幾條鯉魚。彎彎的撐竿顯示出了力度,扁圓的網讓魚兒無處遁逃,支竿穩穩地紮在堤岸,欲以扳罾人喻意中國人民抗戰之勇敢頑強。扳罾人極似張敏毅。至於左賢二如魚,是間諜他逃不了,不是間諜沒人宰殺他。

    楊守玉心想:秀才人情紙一張,就把這幅《扳罾》繡像,送給張敏毅吧,以示有來有往;何況,人家為了左賢二包銷那事兒,還不厭其煩地,反複來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