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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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抗戰進入最艱難的時期,陪都重慶所屬縣鄉,幾乎搜盡積儲來支援前線。各單位、高等院校自食其力,連國立藝專一類名校,都由當地政府劃給幾塊荒地,師生自己動手,種植糧食,聊補無米之炊。經辦私立正則藝專,呂鳳子就更困難了。為維持生計,經縣教育科批準,楊守玉到鳳凰鎮狀元橋旁,開設裁縫鋪,xiāo shòu正則繡作品,接些衣物縫紉件做。

    不料歪打正著,丹鳳裁縫店做工精細,生意格外興隆,成了鳳凰鎮一所名店。

    這日逢場,楊守玉叫丁丁貓燒起熨鬥,要翠玉下了門板,把縫紉店鋪的招牌當街掛出,站在門口等客,自己踩縫紉機打衣服,一腳一腳地點踩,飛輪旋轉,機針紮在布帛上,發出嘀嗒嗒嗒的碎響聲,縫製一件成衣。

    丁丁貓好動,下掉門板,就過來跟楊守玉搶機器踩,被翠玉扯個踉蹌。

    兩人誰都不服誰,你遞一句、我我遞一句的,當場就激烈地爭吵起來。

    幸好無顧客shàng mén。

    丁丁貓先說:“姐姐,你扯我做哪樣噻?”

    翠玉回答:“老師教你,啷個不曉得好生學習!”

    丁丁貓不服管,說:“就你管得寬!”

    翠玉卻說:“噫!管不得你了?無論你做啥子,大姐都要管,容不得你扯……”

    “哪個扯拐了,是哪個,做啥子扯拐了?”

    “就是你,你丁丁貓,扯得出奇!”

    “哪個出奇了,哪個出奇了,你跟我說清楚!”

    楊守玉不予理睬,各自把機器踩得飛轉,不一會兒,分別打好了衣領、袖子、身體各部分,再手工挑線,連綴起了,縫成一件漂漂亮亮的衣服。

    過得幾時,城裏胡記機器行派人,送來三台縫紉機,翠玉和丁丁貓不再吵嘴,歡蹦亂跳的,上去搭幫手一齊卸貨。下一步,縫紉店擴大生產,增強製作衣物的能力。楊守玉打算,將那些能熟練操作縫紉機的學生,輪流派進店裏,為老百姓縫製衣物。

    太陽從金劍山百十峰頭升起,一出山就火紅,映得鳳凰鎮凹地亮燦燦的。畢竟,戰火沒有直接燃燒過來。陪都城鄉再困難,民眾還是四出趕場,拿土地裏種植的蔬菜糧食,換急需的燈油蠟燭,或者針頭兒線腦兒。他們見到楊守玉,個個笑嘻嘻地打招呼,或者幹脆丟一包米、幾把菜給她,堅持不收她的錢,說是付或者預付縫紉費。弄得楊守玉很不好意思。可她囊中羞澀,先還推辭不收,最後以打欠條或記賬方式,收下了那些物品,今後用縫縫補補來償還。再過一會兒,趕場民眾稀稀落落了,從狀元橋的對麵,走來幾個穿紮腿褲、對襟衫的婦女。“姐姐她們下山了!”丁丁貓眼尖,不再吵嚷,歡呼著蹦蹦跳跳的出去,拉著一個女子,進了裁縫店。

    風二姐背著竹背篼,紮著綁腿,腦殼上頭裹一條白帕子,據說是給諸葛亮戴孝,看上去很有些威風凜凜的。走進鋪子裏,衝著楊守玉就是抱拳一揖,畢恭畢敬地說:“玉姐姐,小妹無事不登三寶殿,今日下山來,有事相煩。”

    另幾個女子雙手叉腰散開屋前屋後防守。

    這是說好的,楊守玉不能推辭,必須幫她辦事,當然是不違背倫理道德、不禍害百姓、不跟政府作對的事,自己才去辦。她先朝翠玉使個眼色。翠玉不似丁丁貓,輕易流露純情,先還故意裝不認識,得到楊守玉的暗示後,才將一大缸柳葉茶端攏,遞給風二姐幾人,輪流喝下了解渴。

    楊守玉問:“妹兒,你曉得喊我玉姐姐,到底你叫什麽名字,讓大姐稱呼起來方便。”記得張敏毅問過,自己忘掉了。

    “羅仕鳳。”風二姐不經意地回答。

    “當真如花似玉。”楊守玉讚不絕口,伸手把風二姐拉攏,抬起她下巴,轉到光線對照的方向,頓見這個土匪老大眉目如畫,皮膚十分細膩,隱隱如有光彩流動,眼神澄淨光亮,定是好人家的女兒。

    風二姐故意扭動腰肢讓她細加端詳。

    “我姐姐、大姐小的時候,都讀過書的咯,楊教授,你莫小看她們了喲。”丁丁貓又多嘴,暴露了風二姐姊妹身世,引以為自豪。

    “人逢亂世,做君子做小人,都是迫不得已的。”楊守玉心頭湧起衝動,一把將風二姐攬進懷裏,撫摸那蓬黑瀑布般的頭發,說:“仕鳳妹子,苦了你們好些年。”心頭一陣哽痛,若非戰亂,自己怎會來到這個蜀中小城。

    “玉姐姐,玉姐姐。”風二姐感動不已,使勁將臉兒貼著楊守玉的胸口,雙手緊箍著她的腰肢,搖了又搖。

    “那麽?”楊守玉唏噓一番,還是忍耐不住,問了:“仕鳳妹子下山,前呼後擁的,不會是來踩點吧?”

    風二姐噗哧笑開,從她懷裏掙脫了,指著丁丁貓說:“現成一個眼線,還踩麽子的點,楊教授你就恁個老實,收了她們當學生,便宜了我們打探?”

    土匪眼線放得遠,那是常識,可丁丁貓確真深入鳳凰鎮,為她們作眼線兒?

    楊守玉性格耿直,說了就作數,千算萬算,算不出其中會有假,懊惱地說:“我就說,哪有恁便宜的學生。”就不往下想了,還以為嶷二姐有求於人,先交待出眼線兒。於是,怒喝一聲:“貓兒,你誑得我好苦!”拿起尺子要打人。

    丁丁貓一閃身,躲到風二姐身後,朝著她掰起嘴巴做鬼臉。翠玉比較老實,端起柳葉茶,送到楊守玉跟前,說:“老師你錯怪我們了,我跟丁丁貓,真的是來讀書的,不信你問丁丁貓。”

    反倒要喊賊來證明賊清白麽!

    楊守玉偏起頭去找,那妹兒躲得飛快,正要開口吼,丁丁貓從風二姐的身後伸頭,又朝楊守玉扮個鬼臉兒,將舌頭伸得老長,吼著“哇呀哇呀”的,眼睛滴溜溜亂轉。

    問她能問出個什麽名堂?

    楊守玉乍然省悟,作勢拿起剪子,就往風二姐跟前遞,像要夾掉丁丁貓的長舌頭。

    丁丁貓迅速地把頭縮回風二姐身後。

    “鬼妹兒調皮!”風二姐罵了她一句,再說:“楊教授,我們當真有事找你。”

    楊守玉聽出她意思,隻好說:“仕鳳,你有事就說,隻要我能辦到的,不違背你我三條約定,我都認真幫你bàn lǐ。”

    風二姐連說:“有勞,有勞了。”

    兩人互相謙讓著,走進裏屋,商量風二姐那事。屋裏正是一間臥室兼儲藏室。楊守玉把風二姐拉到床沿坎坐起。風二姐取出腰間掖著的雙槍,放到枕頭旁邊,趔趑趔趑的坐下,再捋了一下鬢角,定定地看著對方。

    楊守玉示意風二姐先說。

    風二姐雙手橫擱腿上,像個淑女,扭扭昵昵地說:“玉姐姐,這個抗戰,已經打到現今眼目下,我看是不能善了。rì běn鬼子霸占恁大地盤做個麽子?再說,狗日的霸占東北華北不要緊,不該連重慶貴陽也都轟炸,搞得姑奶奶沒得飯吃!實不相瞞,水天池山寨裏頭,餘糧已經不多了,打劫不到,姐妹們上坡,靠挖野菜吃過日子。我左思右想,還不如下山當個工人,依靠賣力氣吃飯!”

    凡女人進城,能夠下力氣做啥,無非幫傭、當**、繅絲,去掃大街都不得行。

    說了,所以覺得難為情,不好表明意圖。

    楊守玉陡然大驚:怎麽連土匪都窮得挖野菜吃?可是他們下了大山,賣不賣得了力氣還是一說,要是操起舊業,綁架拉票,羅登雲幾個官老爺,不把自己撕碎才怪!

    這夥人要開工廠,或者挖煤炭,倒是無人敢欺行霸市,可縣政府允許她們做麽?

    可是,做工或者務農,都是羅登雲他們管起,本人幫得了啥呢,不會是讀書的吧?

    楊守玉設想得自己搖腦殼。

    風二姐又說:“要是玉姐姐為難,我們重新上坡,打劫是混,挖野菜吃也是混,混到哪一天,日子得好過了,姐妹們再來跟你細細地說聊齋。”

    這個,見死不救,非為人師表。楊守玉心想,怎麽都應該向她伸隻手,硬著頭皮說:“仕鳳妹兒,我怎麽就會為難了哩?你說,想要做什麽,我替你四處張羅。”

    翠玉噗哧一笑,這話別有所解!又閉緊自己嘴巴,轉身拿起繡件小件,裝模作樣地反複觀看。

    楊守玉瞪她兩眼,責怪翠玉沒大沒小的,心頭沒有想明白:風二姐找自己,到底要想做什麽?

    “不是嫁人!”風二姐立即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