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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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夜色的平津侯府,偌大幽靜,仿佛一隻蟄伏在黑夜的蠍子。

    秦祿坐在堂屋,正在翻看一本書冊,書冊上記載的正是如夢樓每個人的身份和來曆。

    第一頁是馮隱,戶籍番禺,父親馮侖,母親劉氏。自幼隨父遊商,曆遊海外,半年前至京城開設如夢樓。

    “竟然是馮侖之女,難怪。”難怪可以在京城如此快便立足,秦祿想到。

    “小人查的時候亦很意外,想不到這隱娘竟是‘南郡第一富商馮元紹’的嫡孫女。”阿頓了頓,“隻是小人想不通,她為何會來京棲身於一家小小的歌舞坊?”

    如夢樓在京勢頭雖猛,可比起馮家的海上絲綢貿易,簡直如滄海一粟般微不足道。

    “聽聞馮元紹過世後,馮家內爭劇烈,嫡長子一門成為眾矢之的。馮侖本有一嬌俏聰明的小女兒,與馮隱感情甚好,半年前在內爭被無辜殃及。想來馮侖是怕大的亦保不住,才讓馮隱遠上來京的。”秦祿分析道。

    “想不到商賈之家,竟也如此複雜。”阿接話道。

    “人多事雜,朝廷如此,民間亦如此。”秦祿的語氣竟有些無奈和感慨,與他平日裏盛氣淩人的樣子頗為不同。

    “那馮隱在京難道就絕對安全了嗎?”阿問道。

    “馮侖與朝某權貴存在密切的利益關係,想來是托他庇佑馮隱了。”

    “那這當朝權貴會是誰?該是個厲害人物。”

    “朝涉及海上絲綢貿易的厲害人物,你想想有誰?”秦祿了然於心的樣子。

    “難道是……”阿驚訝。

    秦祿哂笑了一下,不可置否。

    “那我們查如夢樓,不就與他對立了?”阿語氣竟有些畏懼。

    “他不早就與我們相對了嗎,處處找阿昇的麻煩。這件事,可是越來越有趣了。”秦祿勾起了嘴角。

    他繼續往後翻,是堯翁和小環的,皆是普通來曆,無甚特殊。再後一頁便是宓諾,生於龜茲,年幼失親,隨藝團顛沛流離,個月前隨馮隱入京,現為如夢樓舞姬。

    秦祿的指在此頁停留了一會兒才往後翻,看到最後一頁竟隻寫了八個字:琴師清歌,資料不詳。

    “最後一頁怎麽回事?”秦祿問道。

    “這琴師清歌,小人隻打聽到他是從西域來的。至於來自西域哪裏,在西域做什麽,去西域之前是什麽身份,一概查不到,恕小人無能。”阿回道。

    “你可不是無能,相反,你查到了關鍵。”秦祿眼露出了精光。

    今夜的風為何有些冷?一路無話,宓諾和淸歌已經走到如夢樓門口。大門緊閉,堯叔他們怕是早已入睡了,也不好打擾他們來開門。

    他是能輕易進去的吧?宓諾想起上巳節那****帶著她躍上屋頂的畫麵,還曆曆在目。

    “你先進去吧。”宓諾對身後的人說道。

    她沒看他,卻在看他的影子,與她的影子重疊在一起,讓她心緒複雜。

    “我帶你一起進去。”淸歌想去碰她的肩膀,卻始終放不下。這一切都被宓諾通過影子看在了眼裏。

    “不用了。”宓諾回道。

    他看到她失落的背影,想了想,直接一把攬過了她:“對不住了。”

    宓諾還未反應過來,就被他攬住了腰,躍上了牆頭。再一眨眼,她已和淸歌落在如夢樓的院內。

    他的還搭在她腰上,她下意識地抱著他。宓諾抬頭望著他,兩人誰都沒動,就這麽曖昧地摟著。她不想放開他,可他這又是什麽意思?宓諾不懂了。

    “你們在做什麽?”

    突然出現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的沉默,宓諾轉頭望去:“隱娘?”

    宓諾趕緊鬆開了,將清歌推開,反觀清歌,完全沒有絲毫慌亂。

    “你不是跟平津候出去的嗎?”隱娘質問道。

    “我,百戲看完後……”宓諾吞吞吐吐。

    “是我約她出去的。”淸歌打斷了宓諾的話。

    隱娘望向淸歌,麵前的人看似雲淡風輕,實則深不可測。

    “宓諾,你先回房吧,我有話對淸歌師傅說。”隱娘對宓諾說道。

    隱娘表情嚴肅,宓諾望著清歌,有些擔心他。

    “去吧。”清歌柔和的語氣,讓宓諾安心了不少。

    她望了望兩人,點了點頭,轉身而去了。

    他們會說什麽呢?是關於她?還是關於其它?

    一夜未眠,宓諾想了太多事,但無一例外都是關於淸歌的。怎麽辦?她好像還是無法放。

    “宓諾姐姐,你眼圈為何黑黑的?”早膳時,小環好奇地問。

    宓諾望了小環一眼,選擇了沉默。

    “小環,安靜吃你的飯。”堯叔以為宓諾是在苦惱秦祿的事,小聲嗬斥小環道。

    “哦。”小環怏怏地繼續扒飯。

    飯桌又陷入了沉默,直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

    “宓諾,來我房裏一趟。”隱娘對宓諾說道。

    宓諾訝異,她其實正想找隱娘打聽昨晚的事,沒想到隱娘倒是先開口了。

    “隱娘,你找我有什麽事?”宓諾坐在隱娘的房間問道,不知為何,她有些緊張。

    “你說呢?”隱娘反問道。

    宓諾望著隱娘,試探道:“淸歌?”

    隱娘點頭:“你了解他嗎?”

    宓諾愣了一下,搖頭。

    “那你如何能與他一起呢?”隱娘又問道。

    “我並未與他一起。”宓諾臉上閃過一抹傷感,“他看不上我。”

    隱娘不禁歎氣:“傻丫頭。他並非看不上你,隻是……”

    “隻是什麽?”宓諾眼亮起了一點希望,“他昨夜是不是跟你說什麽了?”

    隱娘回避了問題,隻說道:“相信我,你們不在一起,反而是好事。”

    “為什麽?”宓諾急切地問道。

    隱娘搖頭,不準備再多說。

    宓諾再次喪氣,靜默了一會兒後,忽然開口:“我喜歡他,很喜歡。從第一眼看見他起。我總感覺他其實,是有那麽一點喜歡我的。可是,或許是因為身份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沒辦法接受我。我很害怕就這麽錯過了他,我怕我會後悔一輩子。隱娘,你一定知道些什麽的對不對,告訴我好不好?”

    隱娘被宓諾眼泛淚光的樣子所觸動,看來宓諾不僅動心了,還泥足深陷了。隱娘不忍道:“倘若我告訴你他的真實身份與他表麵上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你還會接受他嗎?”

    宓諾毫不猶豫地說道:“我早就設想過無數遍了,不管他是什麽驚人的身份,我似乎都能接受。我怕的隻是,我配不上他。”

    “他配不上你才是。”

    “他昨夜也跟你說了同樣的話。這至少說明我是可以與他一起的是嗎?”

    隱娘望了宓諾一陣,歎氣道:“你想知道什麽便自己去問他吧。”

    “我問過,但他卻突然問我對修仙者和妖魔的看法,根本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宓諾無奈道。

    “他答了。”隱娘說道。

    “答了什麽?”宓諾疑惑。

    隱娘卻不再說話。

    “為什麽你們都跟我講一些模糊的dá àn,而不直接告訴我真相?”宓諾抑鬱道。

    隱娘望著宓諾,最後隻說了句:“你好好想想平津侯為什麽會來這裏查案?我隻能言盡於此。”

    “平津侯?”宓諾皺著眉,陷入了思考。

    “隱娘,平津候來了。”堯叔急匆匆來到隱娘房外,對隱娘說道。

    說曹操曹操就到,宓諾和隱娘都很意外。

    “知道了。”隱娘回道,轉而又對宓諾說,“你先回房吧。”

    “好。”宓諾點頭。

    隱娘正要與堯叔一道出去,堯叔神色變得難堪。

    “怎麽了?”隱娘問道。

    “平津候說了,讓宓諾姑娘一起去見他。”堯叔回答。

    隱娘和宓諾皆訝異,相互望了一眼。

    “侯爺大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隱娘一進堂屋便見到了坐在正堂的秦祿,阿在他身側站著。

    “也無甚要事,隻是想來見見朋友。”秦祿客套道。

    “侯爺金貴,能將我等平民視作朋友,實在榮幸。”隱娘回道。

    “隱娘可不是普通平民。”平津侯說這句話的語氣,明顯是有深意的。

    看來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隱娘想到,但她還是裝作聽不懂:“侯爺玩笑了,平民哪來的普通與特殊之說。”

    秦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將視線投向一旁一直靜默著的宓諾:“宓諾姑娘昨夜匆匆離去,讓我很是擔心。”

    “侯爺見諒。”宓諾低著頭回答。

    “宓諾姑娘與我講話大不必如此客氣,畢竟日後,你我見麵的會不會少。”

    秦祿的話意明顯,宓諾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回話。

    “不知淸歌師傅可在?”秦祿話鋒轉道,“上回來訪未能見到,甚為遺憾。”

    隱娘臉上露出一絲為難。

    “我記得上回來時,曾說過不希望再次落空,不知隱娘,是否未將我的話放在心上?”秦祿這話說得無波無瀾,卻讓聽的人心裏發瘮。

    “侯爺說的每句話,隱娘都記得清楚。”隱娘向一旁的堯叔說道,“堯叔,你去後院將淸歌師傅請來罷。”

    “我去吧!”堯叔還未回話,宓諾就開口了。

    眾人皆將好奇的目光投向她,尤其秦祿,眼神充滿探究的意味:“那這位老者,便去將樓其它人一起叫來罷。”

    秦祿話雖是對著堯叔說的,目光卻一直望著宓諾。

    再次站在淸歌的房門前,宓諾的心情很複雜。尤記得上次擅入這裏,後來發生的事……

    她放在門環上的正在猶豫要不要扣響,門卻從裏麵打開了,淸歌出現在眼前。

    宓諾趕緊收回了,說道:“你怎麽出來了?”

    說完她就後悔了,人家從自己房間出來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你不是來找我麽?”

    “你怎麽知道?”

    “我的聽覺,比一般人稍好些。”

    難怪,宓諾想起自己每次偷看他,他都能察覺到。她有沒有說過什麽不該說的話被他聽到過?

    “有位大人想見你。”宓諾說回正事。

    “平津侯?”淸歌問道。

    “你知道?”宓諾訝異。

    “隱娘告訴過我。”

    “啊。”宓諾想起昨夜他跟隱娘單獨對話。

    “走罷。”清歌說道。

    宓諾望了眼天色,日頭正盛,她才想起她從未在白天見過他。他的皮膚在白晝裏白得近乎透明,竟有些病態的美感。那麽不真實,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宓諾驚訝於自己腦海閃過的這兩個字。

    “怎麽了?”清歌見宓諾呆愣地望著他,便問道。

    “沒事。我隻是想,還從未在白天見過你。”

    “是啊,久違了。”他說這句話時,仿佛是對外麵的陽光說的。

    宓諾疑惑,卻見他出了門,望著正空的驕陽眯了眯眼。隻這一個細微的動作,也讓宓諾精神恍惚了一瞬,原來竟有人連眯眼都這麽好看。她覺得自己對他的感情,仿佛已經魔怔。

    “侯爺,淸歌師傅來了。”隱娘對秦祿介紹道。

    樓所有人都站在了堂屋,眾人在白日裏見到清歌,亦是滿臉驚訝。

    “侯爺金安。”淸歌向秦祿微微行禮,態度不卑不亢。

    “久仰大名。”秦祿說道。

    “侯爺客氣。”淸歌回道。

    “那我便不客氣地問了。”秦祿立馬轉了態度,目光也變得尖銳起來,“不知閣下,對近日城所傳的‘吸血僵屍’案有何看法?”

    沒想到他會如此快地切入主題,宓諾在那一瞬替淸歌握緊了拳頭。而其它人,臉上則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清歌雙眸微沉:“在下與城所有普通百姓的看法一致,希望官府能早日破案。”

    秦祿點了點頭,見在場的人都低眉順眼,麵色緊張,又話鋒一轉道:“據我所知清歌師傅來自西域,卻不知具體為何處?”

    “大秦。”清歌說完,除了宓諾,在場的人都驚訝了一下。

    “哦?但見閣下外貌並非大秦人士?”秦祿問道。

    “在下本為漢人,年少時去西方遊曆,之後便一直停留在彼國。”

    “為何又會回京?”

    “在遠方待久了難免會思念故土。”

    “閣下原本哪裏人士?”

    “敦煌陽關人。”

    “清歌可是閣下本名?”

    “在下本姓劉,名子恒,淸歌乃是在大秦時遇一教士所賜。”

    秦祿點頭:“很好,清歌師傅,比我想象好說話。”

    “應當。”清歌客氣回道。

    秦祿靜默了一陣,突然直截了當地發問:“不知在這如夢樓,可有淸歌師傅以為的凶?”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皆一愣,人人自危起來。

    “侯爺能如此一問,想必是有自己的判斷了?”清歌避開了提問。

    秦祿與清歌隔堂對視,眾人皆感受到兩人間的暗流湧動。

    “正是沒有,才想來聽聽大家的意見。”秦祿先移開了視線,將眾人都掃了一遍,見大家都是既驚疑又緊張的模樣。

    “我記得上次說過會在府上隨時恭迎各位來訪,如今看來,各位是沒將我的話放在心上。”秦祿的語氣突然變得陰戾,“這次,我給大家日的時間,到時若再無人來府上拜訪,那在場的各位,便皆視作知情不報。後果,相信我家仆那日的話你們都還記得。”

    殊死。在場之人腦皆閃過這二字,心髒陡然一緊。

    “我還有事,就不叨擾各位了。”秦祿起身,辭別眾人。

    在經過宓諾和淸歌身邊時,他看見宓諾下意識地往淸歌身邊靠了靠。

    他唇邊露出一抹冷笑:“宓諾姑娘,凡事,要看清形勢。”

    說完,帶著阿離去了,留下冷汗涔涔的眾人。

    “淸歌的身份,去核實。”如夢樓外,秦祿要上馬車前,對阿說道。

    “是。”阿領命。

    如夢樓內,大家還在秦祿的威懾沒緩過神來。

    “隱娘,這可怎麽辦?”堯叔一問,六神無主的眾人皆把目光投向了隱娘。

    隱娘望著大家不安的眼神,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這幾日你們該做什麽便做什麽,這件事不用操心。”

    “可是,萬一我們真有凶怎麽辦?要是他對我們……”平日裏不起眼的雜役阿福突然發聲,語氣都是顫抖的,話沒說完,還下意識地望了淸歌一眼。隨著他的話,眾人又害怕了起來。

    “若凶真在我們樓,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安然在此嗎!”隱娘的語氣變得嚴厲,嚇得阿福不敢再作聲。

    “可是,隱娘,日期限要怎麽辦?”小環依然恐懼道。

    “我會想辦法。現在最關鍵的是我們不要自亂陣腳,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隱娘強調了間那句話。

    “明白。”眾人回答。

    “好了,做各自的事去罷。”隱娘發話道。

    眾人聽從,紛紛離開了堂屋。

    “淸歌師傅,你等一下。”見淸歌和宓諾要走,隱娘喊住了他。

    還未走的人皆用奇怪的目光看了淸歌一眼後才離開。宓諾見淸歌留下,她亦留了下來。

    “宓諾,你無事便先下去吧。”隱娘對宓諾說道。

    隱娘留下清歌,讓宓諾隱隱不安。但見隱娘不容商榷的眼神,她隻好作罷,“是。”

    宓諾望了淸歌一眼,不放心地離開了。

    “你說,隱娘為何會把淸歌師傅留下來?”

    “對啊,而且平津候也為何隻問他的話?”

    “莫非他就是凶?”

    “你別胡說,凶不是說是吸血僵屍嗎?”

    “萬一他就是呢!”

    “怎麽可能,你看他長得這麽好看,跟傳聞青麵獠牙的吸血僵屍哪裏一樣了?”

    “可是你看他平時神神秘秘的,而且我們也隻有晚上才能見到他,你知道為什麽嗎?傳聞吸血僵屍都是怕光的。”

    “可是現在白天他不也出現了嗎?”

    “你說得也對,今日他的確有些奇怪。”

    “那他到底是不是啊?”

    “你問我問誰去。但你要知道,這人啊,往往都是知人知麵不知心的。”

    “你們不要胡說!”宓諾在後麵實在聽不下去了,嗬斥道。

    兩個小丫頭嚇了一跳:“宓諾姐姐。”

    “隱娘才說了不要妄加議論,做好自己的事,你們這麽快就忘記了嗎?”宓諾斥責道。

    “對不起,宓諾姐姐。”小丫頭們道歉道。

    “跟我說對不起有什麽用,重要的是管好你們自己的嘴巴!”宓諾難得如此嚴詞厲色。

    “是,姐姐。我們知錯了。”小丫頭們低頭認錯道。

    宓諾睨了她們一眼,不再說什麽地獨自離去了。

    小丫頭們見她離開,麵麵相覷。此時,目睹了一切的阿福走過來,對她們說道:“你們也覺得凶是淸歌師傅對不對?”

    小丫頭們望了眼宓諾離去的方向,不敢再說什麽,沒有搭理阿福,各自離去了。阿福皺著眉,一副若有所思又畏懼的模樣。

    “方才我外出買菜,總感覺有人跟著我。我稍微留心了一下,發現有好幾個人盯在如夢樓周圍。”堯叔來到隱娘房間,向隱娘匯報。

    隱娘聽完,已經明了是怎麽回事。她靜默了一陣,最後將目光落在一個紫檀木的梳妝盒上,將它小心打開,隻見裏麵有一張陳舊的白坯綢靜靜躺著。她將它取出,在堯叔耳邊輕附了幾句話,遞給堯叔後,堯叔點了點頭,將它揣入懷,領命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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