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你是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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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夕獨自在登瀛坊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形單影隻,隻覺再無遊覽的興致。

    無意識地隨著人流向南而行,到了呂祖洞。這裏供奉的是傳說中的八仙之一呂洞賓,洞前石柱上也刻有一副楹聯:“境采山林餘韻,簷飄海島靈風。”

    呂祖洞兩側均有石階,上麵就是文昌閣,內供文昌帝君。傳說中文昌帝君既是慈祥孝親的楷模,又是主掌文運的靈神,在老百姓心中很有地位。文昌閣前有石柱,亦刻一聯:“四麵雲山環鬥極,滿城煙樹煥文章。”

    由於四月初八是佛祖誕辰,而此處為道教寺觀,香客稀少,不似資福寺那樣熱鬧,林夕反而覺得雲山環抱、清靜宜人,心情好了許多。突然間就冒出了一個念頭:老子說過道可道非常道,無數人都在一心求道,那究竟什麽是道?

    正在那裏獨自體悟大自然的秀色和心靈的契合,忽然聽到有人唱歌:“冠山頂來萬丈高,采茶的人兒采連翹。人兒摔死了千千萬,山下的白骨堆成垛”歌聲來自主峰方向的山林間,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林夕知道連翹茶的名聲很大,據說還是獻給皇帝的貢品。此茶雖然遠近聞名,茶樹卻是生長在冠山主峰的懸崖峭壁間。時值四月,正是采茶時節。順勢仰頭望去,萬丈壁屻間隱約可見有繩索自山頂垂下,吊著三五個人兒晃來晃去,看上去相當驚險,如細絲上吊著幾隻蜘蛛,似乎風大點就能吹斷,想必是附近茶民在拚著性命攀岩采茶。歌聲唱的正是采茶人的辛苦,林夕不由唏噓不已。

    歌聲漸近,林中走出一人,頭發在腦後很隨意地束了個髻,有點亂卻絕不髒;身上衣服破破爛爛,但很幹淨。一雙布鞋套在腳上,前麵破了個洞,兩個大拇指很紮眼的露在外麵。最誇張的是肩上斜背個荊棘條編織的糞筐,手上自然拿了把拾糞的鏟子,臉上帶笑,邊唱邊走。

    整個人看上去很怪誕,也很協調,似乎走到哪裏都能和哪裏融到一起。走到樹林裏,你會覺得他就是棵樹;走到石林,你會覺得他就是塊石頭;走到草坡,你會覺得他本就是草坡上的一物。這種感覺很奇妙,非常沒有道理,但林夕很肯定自己的感覺沒錯,也很奇怪怎麽會有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很清晰,林夕也是第一次感覺到。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因為這個人他認識。不僅他認識,冠山左近七裏八鄉的人不認識此人的估計很少。也不是說這個人有多出名,更不是說此人幹過什麽驚天動地的英雄事跡,當然,這個人還不是惡跡斑斑臭名遠播的那種。這個人太普通了,唯一與人不同的就是,這人是個傻子!

    此人名字無人可知,所有的人都叫他油蛋蛋,不知何意。至於年齡,更是個迷,你看他的樣子,說二十多說得通,說三十有人信,說四十也差不多,說五十還能說得過去,但據村裏最老的人說,他們小時候油蛋蛋就在各村轉悠了。

    這事細思極恐,但沒人多想,因為想也白想,沒人能想出dá àn。也沒人怕他,因為油蛋蛋沒有任何殺傷力,似乎隻會笑,很少說話,從來沒見過和人動手。油蛋蛋一年四季都是這身打扮,冬也如此,夏亦這般。有好心人送他衣物,油蛋蛋笑嗬嗬收下,卻從沒見他換過。雖然沒人見過他真的用手裏拿的、肩上背的工具拾糞,但人家願意背著、拿著,這個沒人會管。

    油蛋蛋人緣很好,哪個村子裏有紅白喜事他總到,沒人招呼,他自己就會樂嗬嗬跑前跑後的幫忙,而且什麽活髒、什麽活累、什麽活沒人願意幹他就搶著幹什麽。幹完活還從不要任何報酬,隻要給點吃喝,也不嫌好賴,笑眯眯吃完就走。久而久之,人們也就習慣了。即使隔一段時間不見,人們也不覺得奇怪,反正想來不在這個村子,就在那個村子,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自己冒出來了。

    這樣的一個傻子,竟然會唱這樣一首歌?而且和周邊景物竟然如此契合,林夕開始懷疑人生,腦袋裏很亂,近乎崩潰。

    這個時候油蛋蛋已經走到近前,衝林夕憨憨一笑,分明還是往日的那個傻子,似乎一切都是林夕想多了。

    “什麽是道?”眼看要擦肩而過了,林夕鬼使神差地竟然把先前的困擾問出了口。

    “你是不是人?”油蛋蛋頓了一下,笑嗬嗬看他。

    “呀,油蛋蛋你怎麽罵人呢!”林夕沒想到他隨口問了,油蛋蛋竟然會接他的話,隻覺得奇怪,並不是很生氣。

    “你是人,人不是你。”油蛋蛋並沒停下,直接和他擦肩而過,“道是自然,道是山川,道是萬物,道還是路,道也是理,道亦是德,但這些都不是道。道,妙不可言”話音漸遠,油蛋蛋在山道上轉過個彎,就此不見。

    “我是人,人不是我;道是路,路不是道”林夕喃喃自語,好像想明白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明白。再要尋找油蛋蛋,哪裏找得見,連歌聲也沒了。

    這是油蛋蛋在說話?這真的是油蛋蛋在說話?還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關鍵是這些話怎麽也不應該出自一個傻子的口中才合理啊!林夕比大白天見鬼還覺得不可思議,又想到了劉老實,越發的肯定,這個平時人們眼中的傻子絕非凡人,覺得自己無意間發現了一個大秘密,心中砰砰亂跳,好久不能平靜。

    這個世界真奇妙!林夕有點神經質的自說自笑,看了看周圍沒人,索性放聲狂笑,驚起一群麻雀。哈哈大笑聲中,再不看周邊景色,抬腿就走,直奔主峰而去。

    經曆了一番艱難曲折,終於登上冠山頂峰。

    俯視山下,寺觀似豆,遊人如蟻,頓覺海闊天高;仰視天空,碧霄冥冥,白雲縷縷,仿佛伸手可觸;縱目遠眺,州城、村莊、田野曆曆在目;遊目四顧,北麵煙雲繚繞,南麵青山逶迤,東邊雲蒸霞蔚,西邊峰嶺如壁。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林夕真正覺得,若不登頂,隻憑想象,絕難有此真切體會。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一時間隻覺丹田發熱,一股氣機自虛無中來,蠢蠢欲動,不能自已,忍不住仰天長嘯。

    “何處狂徒在此亂叫,擾我道門清靜?”身後樹林中走出一人,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道童,玄冠青衣,足蹬道靴,手拿拂塵,下紮綁腿,斜著眼看著林夕。

    再往道童身後看去,林中隱約露出道觀一角,想來紫金觀正在其間。

    林夕有點不好意思,知道自己冒失了,趕緊行禮,說道:“初次登頂,不知紫金觀就在此間,失禮了!”又想到貓蹄和大蛋都分別被資福寺和書院破例提前招入門中,如今隻剩自己一個光杆司令,何不試試能不能也提前拜入紫金觀,總不能自己還不如貓蹄和大蛋吧。於是再次說道:“我欲拜入紫金觀學道,不知小道長可否引薦?”

    那小道童聽見林夕稱呼他時加了個小字,本就不喜,又聽到他說想拜入紫金觀,更是不屑,鼻子裏哼了一聲,冷冰冰說道:“今rì běn觀不招徒,速速離去,明日再來。”

    林夕也未在意,暗道看來今天真不是自己的黃道吉日,兩個好兄弟都有奇遇,隻有自己成了孤家寡人一個,不由搖頭苦笑。

    那小道童見他在那裏發笑,以為林夕必是小瞧自己人微言輕,更是惱怒,氣呼呼說道:“兀那狂徒,明天你也不必再來了,我觀你根器尋常,不是學道的材料,就不要浪費精神了。本觀也不是什麽阿貓阿狗想來就能來想進就能進的。”

    林夕一聽這話,心裏就不樂意了,這還沒怎麽呢,自己就成了根器尋常的阿貓阿狗了。脾氣一上來,說話自然不像先前客氣:“嘿,你個小道士,年紀屁大點,口氣比天還大,眼睛都長到腦門上去了。小爺拜不拜入紫金觀,與你個小屁孩又有何幹?你是觀主呢?還是觀主是你?”

    “小子找死!”小道童平日在觀中讀經修道,哪比林夕整天出入在市井間,比嘴皮子自然是差了林夕十萬八千裏,一時間被氣了個半死。說又說不過,索性罵了一句,直接動手。

    見拂塵當頭砸下,絲絲縷縷,帶著風聲,林夕嚇了一大跳,心想這要真讓他打實了,怕是要受點傷。哪敢等著挨打,雙腳發力,噌地一下遠遠跳開。想想夢幻寶典不敢用,鬼斧更不能用,神工界也不敢露,心中一陣憋屈。

    “我讓你躲!”小道士見他竟然躲開了自己的一記力劈華山,心中略有驚訝,喊了一聲,並不停手,移形換步,一帶一勾,拂塵靈巧擺動,嗚的一聲攔腰掃來。

    “呀,你沒完沒了啊!再不停手我可還手了!”林夕再退,手忙腳亂,怒氣上湧。

    “哈哈,你還會還手?你還個手道爺看看!”小道童一臉鄙視,拂塵繞了個圈,抖得筆直,直刺林夕雙眼。

    “我靠,年紀不大,心思卻是歹毒!爺是殺了你爹娘啊還是搶了你妹,要毀爺的眼目?”林夕動了真怒,再不遲疑,反手從背後抽出了六道木鞭杆。

    “哇哈哈,小叫花子拿出根討吃棒嚇唬誰呢”

    “爺這是打狗棒,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的小狗!”林夕豈是饒人的主,說話間手中鞭杆一搭一引,然後在小道童背上順勢一擊,正是五虎群羊鞭中借力打力的法門。

    就見小道童拂塵走偏,失了中心,他自己本身的力道本已用足,林夕的那點力道就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呀呀驚叫中騰雲駕霧飛了出去,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來。

    完了,這還沒拜入紫金觀,先把人家的道童打了,要是一會兒出來個大的,這個怕是有點麻煩了。還是腳底板抹油,先跑了再說。

    林夕有點小小的怕了,轉身就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