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毒纏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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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在天盡處明了又滅,漸稀喚起了沉睡一季的蟲鳴。
風吹草葉沙沙響,扶著飛起的鳴蟲撲向房簷下的紙籠。
沒有將那蟲豸燃成灰燼的火焰,讓那屋子一如既往地死寂無聲。
榻上的女子像貓一樣蜷縮著身,氣息極亂地睡著。
體內正遭受的痛苦讓她整潔的五官扭曲著,躁動不安地在榻上翻覆。如同千萬隻小蟲一齊心口噬咬的痛感,從胸腔蔓延到四肢各處,悄然擴散著她的感知。
淩昭在那夜做了個很長的夢。
夢到一場熊熊燃燒的大火,翻騰飛卷的火舌深情舔舐她的臉。發膚和屍體焚燒的焦臭、被活燒的人們慘烈的驚呼、鮮血火焰和將天際染成赤色的殘陽……她就那樣在火中佇著,右手握著的那把劍鋒自上而下,滴著血。
驚愕、痛苦、心碎,混雜了各種情緒的感情鬱積在胸口,幾近讓她窒息。
燃燒中劈啪作響的火焰,夾雜著誰的哭聲和憤怒,又有誰的聲音焦急呼喚:“——阿淩……”
呼聲如此真切,以至於叫她幾要忘卻自己是墮於夢中,還是正入地獄。
“——淩……”
“阿淩!”
潮濕空氣赫然入口,身體卻先行一步地將掌中bǐ shǒu劃出,切入肌膚的鈍感讓她猛然睜眼,再收動作已是不及。
黏稠液體“啪嗒”落下,那人握住bǐ shǒu的手卻絲毫未鬆。
“阿淩,是我。”
“……師兄?”
淩昭頗有些訝異地將他看著,為此刻本不應出現在此處的人驚奇。
“你不是……”
懷信卸了握匕的力,撕了旁掛的一塊布角纏上手。
“算著你這兩日毒發,我不放心,就早一步回來了。”
他說著,手上動作卻不停,極快地去爐灶旁生了火煎上藥,不消半刻便端來碗散著熱氣的藥湯,一麵從懷裏掏出包蜜餞:“快些喝了。”
淩昭咧了咧嘴:“……多謝。”
懷信對她過於固執的疼愛已非一日,縱使他那已能嫁為人婦的師妹早已擺脫孩童的稚嫩,他也仍將她視作與十歲女童差不多脾性的小丫頭。
油燈燃起的光線搖晃,照亮了他胸前的團錦蟒圖,尤沾著些幹涸到暗沉的血點,看得出是趕得很急了。
懷信看著她飲下整碗藥汁,麵色在藥效作用下漸漸回緩,一顆揪著的心才依稀鬆開。
“……族譜之事,追查如何?”
淩昭沉眼:“大多知qíng rén在我去前便被屠門,隻有莫百兆順下來的那環未斷……追到東蠻之地,恰遇上同爭的別派人,我便先將他放了。”
男人皺了皺眉:“……同查族譜?”
淩昭點了點頭。
世人覓寶,總為浮淺信息所惑,隻知尋跡,不解其意。
二十年前曾立武林之首的雲劍山莊莫名被把火焚了個幹淨,便連鎮莊之寶和名劍未亡一同不翼而飛,引發了多少覓寶爭端。
那起初的幾年,為探寶藏埋處,已然在火中化成灰埋進地底的前盟主林立炤之墓都被掘了幾番,一連妻兒的長眠處也沒幸免,饒是如此,也未聞寶藏浮世的半分消息。
然而,盡管寶藏行蹤近乎涅滅,也並不能阻止像金大複這樣將尋寶視為終生誌向的人,一個個跳進迷陣,心甘情願地為之耗費心血。
而尋寶的提議,是淩昭十六歲時被金大複提出來的。
那權勢甚高的肥胖男人,剛從遠航的巨帆踏到中原土地,便頗為急切地將她召去密會廳問話。
“我有一法能解你之毒,你願試否?”
她未曾在這向來妄自尊大的廠公麵上目睹過這樣期待的眼神,炯亮有神的目如同鷹眼,牢牢釘在淩昭麵上。
然後他那飽含內力的嘶啞之音繼續響起:“——作為交換。”
金大複眯起眼,“解藥歸你……財寶秘籍,歸我。”
這是達成交易的首要籌碼。
然而淩昭心下清楚,這工於心計的狡詐男人絕不可能做賠本買賣,隻是珠寶財富她向來無所求,而所謂至強心法,於她也不過是一年半載便能輕易破解的招式……她隻要,能將她一十六年甚至餘生都能完全帶離苦痛的——解藥。
如蟻蟲噬咬心髒的**撕裂之痛,從她有記憶始便如影隨形,每逢月滿定時發作的特性讓她隻能像狗一樣被拴在金大複身邊乖乖當他的劍。
而劍是用來shā rén的。
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幼、奸詐狡猾的政敵、結怨多年的仇人,隻要金大複想殺的,縱使沒有她去動刀,也依舊有數不盡的錦衣衛跟隨這身居高位的男人追尋“正義”。
他不過是給她一個展露忠誠的機會,並不是仁慈,而且有他的目的。
他的五十七歲壽宴,淩昭曾提了忠鎮護國將軍的頭去換解藥,滿身血臭讓這年過半百的老人撚著胡子哈哈大笑。
他說:“吾兒阿淩,當真不叫我失望!”
淩昭自然從未叫他失望過,無論是心狠手辣的性情,還是直逼死處的功夫,都完好地繼承了他的衣缽,分毫未差。
金大複不是什麽好人,淩昭也不是。
她的多情與是非,早在他將她丟去煉獄,空手與人獸搏鬥的過程中喪失了。
那時她不過隻是個五歲的孤女。
現下想來,大抵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和金大複做了交易。
殺他要殺的人,得她所要的物,對淩昭而言,真是再公平不過。
明滅火光在微風中搖晃,不知哪來的飛蛾撲上,灼燒出片刻的耀眼光芒。
二人在無言中默了一陣,淩昭又接著開口:“……是羅圩觀的人。”
她頓了頓,接著道:“族譜消息在李鬼四那。”
懷信微微點頭,看向她的眼神很是鎮定。
“……我查到消息,葉家的試劍大會似有不少武林翹楚,你可先前去一探。”
“……”
“——至於追丟的族譜消息,”男人忽而抬手扶上她的頭,絲毫不在意手下的頭頂僵硬著,言語中又混了幾絲寵溺。
“便交由我去追。”
“大會過後,我自會與你匯合。”
“可……”淩昭遲疑。
懷信看著她被揉亂的發頂,微笑道:“師妹未嫁之前,盡可多倚靠師兄幾回。”
他將此言說得理所應當,仿佛她與他當真不過隻是師出同門親密至極的手足,但在那之前,他們都擁有同樣重要的一個身份——西廠錦衣衛外設的爪牙、金大複精心培養的shā rén工具。